时光的河流缓缓流淌,许多记忆都在岁月的冲刷下渐次模糊,唯有那一碗母亲制作的面酱,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永远镌刻在我记忆的深处,承载着我最温暖的时光。
面酱这个称谓,是农人们最通俗的叫法。若认真探究,它的主要成分是黄豆,称其为豆瓣酱似乎更为贴切。然而,在我心中,它不仅仅是一道食物,更是母爱的凝聚,是家的味道的象征。
母亲制作面酱的过程,是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画卷。她先是浸泡黄豆。那一粒粒黄豆在水中慢慢舒展,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蜕变积蓄能量。待浸泡妥当,母亲便将它们放入那口有着岁月痕迹的八印铁锅里,用文火煮。铁锅咕嘟咕嘟地打着呼噜,黄豆在锅里快活地舞蹈,浓郁的豆香弥漫开来,氤氲了整个厨房。烀熟后的黄豆,被母亲转移到石臼里,一下一下,耐心地捣碎。每一次捣击,都像是在诉说着对生活的热爱与执着。
接着,母亲会将少许煮熟的麸面和面粉的混合物掺入其中,让日后的面酱更加浓稠。随后,母亲用灵巧的双手把这些混合物捏成鸡蛋大小的球状,动作轻柔而娴熟,仿佛在塑造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这些球状物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家里的地瓜窖里,在黑暗与静谧中自我修炼、自行发酵。
当球状物被长长的绒毛温柔覆盖时,便意味着发酵完毕。母亲将它们取出,放入那只古朴的棕红色敞口瓷缸内,倒入浸润了姜、花椒和八角的温水,再撒入粗粒食盐。最后,她用透明的玻璃盖子将缸盖上,这样面酱既能享受阳光的抚摸,又能防止蝇虫的“亲吻”。
此后,母亲先是把缸里的漂浮物撇除,再用长长的勺子,每日在里面上下搅拌两三次,似在翻腾着贫穷却又充满希望的时光。随着时间的推移,面酱在阳光、空气和母亲的呵护下,渐渐酝酿出独特的醇香。那酱香里,蕴藏着土地的醇厚,是阳光和汗水共同烘焙出的乡村秘语,散发出一种让人难以抵抗的诱惑。
一天放学后,我推开家门,玉米面饼子的焦香扑鼻而来,锅台上粗砂碗里的面酱还泛着油光。我感觉口水都流了出来,立刻从篮子里揪出几棵小葱,掐掉根须,用手一捋,狠狠地在面酱碗里一蘸,又顺手拿起个饼子,咬了一大口,狼吞虎咽地吃着。母亲快步上前端走酱碗,笑着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小馋猫,别齁着!”
小时候,我最羡慕上级派驻的干部和村里的公办教师。他们在村人心中的地位远远高于现在的明星大腕。干部轮流在农家吃饭,一天换一户,农人家的灶间就是他们的食堂。记得有一次,一位干部到我家吃饭,母亲特意炒了个带几片猪肉的白菜,又拌了一个凉菜,同时拿了一小把小葱和一小碟面酱。没想到的是,面酱被一扫而空,小碟如同被刚刚刷洗过一样,而那两个母亲精心准备的菜,干部却几乎没动过。第二天,邻居就拿着小碗来讨要面酱,原来她听到了那位干部“南屋这家做的面酱真好吃”的夸赞。那一刻,母亲的脸上绽放出自豪的笑容。
后来,我到小城上高中。高一时,我每月的菜金只有2.5元,高二、高三时每月4元,菜里的油水少得可怜。每次回家,母亲总会为我准备一大罐头瓶子面酱,那里面是用猪肉炒制的美味。带着这一瓶面酱回到学校,就像是带着母亲的期冀和关爱,让我在异乡的日子里,也能感受到家的温暖。每一口面酱里,都饱含着母亲深深的牵挂,支撑着我度过艰苦的求学时光。
岁月无情,晚年的母亲患上了脑梗,许多事情都被她遗忘了,可唯独没有忘记她精心制作的面酱。临终前八九天,母亲在我家吃饭时,连续唠叨了两遍:“那个干部呀,说我做的面酱真好吃……”
燕子去了,还有再来的时候;树叶落了,仍有再长的时候;花儿谢了,也有再开的时候。然而,我那亲爱的母亲,以及她亲手制作的面酱,却永远地离我而去。
母亲的面酱,是我味蕾上的乡愁,是我心中浓稠的思念!
(林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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