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我读初一。这一年，我们的学校改为水校，培养水产养殖人才，而且还承包了一个鱼塘，用于养罗非鱼。——罗非鱼？这可是个新名词，我们都很好奇。老师说，这是外国鱼，方形，不挑食，什么都吃，而且还很能吃，长得也很快，是发家致富的优选鱼种。

　　说话间就到了暑假，学校要求我们去捡牛粪，每人二十斤，多了奖，少了罚。我们问：“鸡粪鸭粪行不行？”老师说：“不行，必须是牛粪，弄虚作假者双倍罚！”我们问：“罚什么？”老师说：“罚抄课文。”我们又问：“干粪还是湿粪？”老师说：“干湿都行，总之是牛粪！”

　　放了暑假，我们就四处踅摸着去拾牛粪，却收效甚微。我爸说，拾牛粪得讲究个时候，比如早上牛上山干活，傍黑牛干完活回栏，这时去路上拾牛粪就很容易。结果，不光我爸会支招，同学的爸妈也会支招，我们在路上碰见了，往往为了一泡牛粪你争我吵，文明点的就猜“剪刀包袱锤子”来定牛粪归谁，不文明的就干脆扭打起来。我就另外想招儿，割了一篓子草去张大蛤蟆家，他养了两头牛，让他把牛粪留给我。结果我去了，发现已经有好几个同学都割了草在那排队等着……你也喂，他也喂，牛不吃就扒开嘴使劲往里擩，把张大蛤蟆的牛害得都肚子胀气了，惹得张大蛤蟆拿着铁锨满胡同来追撵喊打！

　　把我愁得呀，嘴上都长了燎泡，吃不下饭了。我妈说：“去找你大舅吧，他养的驴，有粪。”我说：“老师说要牛粪。”我妈说：“都是吃草畜生拉的，什么粪不行？”我说：“不行，你的话不好使，我要听老师的，老师说要牛粪，我就要捡牛粪。”我妈气哼哼地骂我说：“真是大闺女要饭——死心眼儿！哼哼，你要开动脑筋想办法！”

　　我一想，我妈骂得对，我开动脑筋，心想：把几个驴粪球放一起用铁锨拍扁了，不就能冒充牛粪了吗？我开心得骑上自行车跑了近10公里，到了我大舅家，一说，我大舅摇着脑袋说：“不妥不妥，学校里要的是牛粪，咱们就要老老实实去拾牛粪，不能弄虚作假。”我沮丧地说：“那咋办，难道你的驴能拉出牛粪来？”大舅说：“这算个事？跟我来！”

　　大舅领着我七拐八拐地来到一户人家。大舅喊：“徐二拐，在家不？”屋里出来个人说：“干什么呀‘单口喘’？”我大舅说：“俺外甥……你叫舅爷。”我喊了那人“舅爷”。我大舅继续说：“俺外甥学校养罗非鱼，让学生勤工俭学拾牛粪，你给弄二百斤！”我忙说：“二十斤，二十斤就够了。”我大舅说：“二百斤，老师说了，多了奖，少了罚，难道你不希望你孙外甥得个奖状？”舅爷挠挠头说：“我夜来过晌刚把积攒的牛粪送去喂田了，要不我再划拉回来？”我大舅扭头问我：“你们啥时候交牛粪？”我说了时间。大舅又扭回头去说：“赶趟儿，你现在就给你孙外甥攒牛粪，200斤，一斤也不能少，让你的牛使劲使劲拉，牛拉不够，你拉。记住，谁来要牛粪也不给，你要是给了，咱俩就绝交！”

　　布置完了任务，大舅就让我回家。说了半天话，他又喘得不行了，蹲下身掏出烟袋荷包，要和我舅爷鼓几袋烟再走。我问：“什么时候来拿牛粪？”我大舅说：“这不用你管，等攒够了牛粪再说！”

　　我欢天喜地地骑车回了家，中途去了几个同学家，探访了他们拾牛粪的情况：张彩霞在哭，因为她拾的牛粪被他爸偷着用了；唐波吊着胳膊躺在炕上哼哼，因为他去掀牛尾巴观察什么时候拉，被牛角顶到空中去了；张建国捏着烧红的钢针给乌紫的指甲盖儿放血，因为他拿锤头往一起砸羊粪蛋冒充牛粪饼，砸着手指头了……我开心地说我的牛粪解决了，惹得他们怒骂声一片。回了家，我妈又接着骂我——回来路上太得意，我骑到沟里去了。

　　即使有了大舅的保证，我也不敢掉以轻心，中途去大舅家问进展。大舅说：“徐二拐给牛都套上了粪兜子，连牛尿也积攒了起来，四大桶够不够？”我说：“老师只让交牛粪，没说要交牛尿。”我大舅说：“没关系，牛粪给鱼当饭，牛尿给鱼当饮料，这奖状咱一定要得到！”

　　到了往学校交牛粪这一天，一大早，大舅拍响我家街门，我问：“二百斤牛粪送来啦？”

　　大舅叼着烟袋锅说：“二百斤？恁客气！”

　　大舅一挥手，我就看见了舅老爷的牛车、大舅的驴车、二舅的马车、三舅的骡车，每个车斗上都装满了牛粪……我都吓傻了，问舅老爷：“你的牛这么能拉？”舅老爷说：“哪能呢？这是我和你大舅把全村的牛粪都划拉起来了，够不够？要是不够的话，我们再去别的村里拉！”我忙说够了够了，跳上大舅的驴车，前头引路往学校赶！

　　大舅的粪车队引得所有人来看，我骄傲得把手都背了起来。我大舅问老师：“我外甥，能得奖状不？”老师说：“那是必须的！”我大舅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一挥手：“卸车！”几大车牛粪“轰轰”地就倒进了鱼塘，其他同学也把过完秤的牛粪往里倒，水面立刻浑浊起来，老师喊：“够了够了，不用再倒了，再倒就要把鱼撑死啦！”但同学们哪里管，好不容易辛苦了一暑假拾到的牛粪，哪能白白浪费呀，大家围着鱼塘，不由分说全都倒了进去……

　　后来呢，鱼就死啦，白花花地漂了一池塘。

　　我们都以为鱼是撑死的，其实不然，老师说鱼塘里的牛粪太多，水都变成粪汤了，罗非鱼无法呼吸，最终全都被憋死了。后来我说给大舅听，大舅说：“哼，中国鱼不养，偏去养外国鱼……对了，你得了奖状没？”

　　我撒谎说得着了。大舅说：“嗯，鱼死和拾牛粪是两码事，这个必须要分清！”

　　大舅很满意。(于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