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眼睛做手术,我连夜驱车赶回老家。
一大早,我们就来到了眼科医院,来来回回,一项一项做完相关的检查,与母亲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等待检查结果。见母亲手里拿着她那外壳已经磨掉了漆色的老人手机,我接过来翻看,发现母亲这个老掉牙的手机里,存着28条未发送的短信,草稿箱里塞满支离破碎的符号,像春日里抽芽的柳条,轻轻摇动着我的心脏。
手机是五年前小妹给母亲买的生日礼物。那天,小妹把手机塞进母亲那树皮般皲裂的手心里。母亲像捧着块烫手山芋,眼底泛起孩童般的惶恐:“俺连钟表都认不好哩……”话音未落,母亲已将挂绳缠在枯竹似的手腕上,仿佛系着条看不见的脐带。
手机有了,但最初的教学比刨十亩地还艰难。在炕下的地上画出九宫格,我和大妹小妹轮流用烧火棍教母亲认数字。“1是房梁,2像鸭子……”母亲布满老年斑的脸几乎贴在炕席上,枯瘦的食指在数字“5”的位置反复摩挲——那是紧急呼叫键。
真正收到第一条短信是在深秋时节。屏幕上歪歪扭扭躺着六个字:“风大,多穿衣裳。”每个字都大得撑破边框。后来才知晓,母亲每天晌午蹲在村委会宣传栏前,举着手机比对宣传栏里的天气预报,用指甲在数字键上一下一下地刻出那陌生的汉字。老支书说常看见她举着手机在日头下对照,像株倔强的向日葵。
渐渐地,草稿箱里开始出现奇异的符号。“O”代表鸡蛋,“△”是草帽,有次收到串“~~~”,直到视频时看见她晾在院里的新被褥才恍然明白——那是晒得蓬松的棉花。最惊心动魄的是那个雪夜,手机突然疯狂震动,17个未接来电后跟着条空白短信,拨回去才知,母亲在猪圈摔倒了,情急之下,把整个键盘按得发烫。

2003年,在军营拼搏了六年的我因表现突出被保送军校。大学录取通知书到的那个夏天,母亲掏出按键磨损严重的手机,当着亲戚们的面给我发短信:“俺大儿要去省城念军校了!”11个字里有6个错字,却让在场的长辈们湿了眼眶。
去军校报到的前几天,我请假先回了一趟老家。夜里,我偶然起夜,看见母亲蹲在丝瓜架下,就着月光反复练习输入我的名字,屏幕的微光映着她鬓角的白霜,像落了雪的冬青。
军校期间的一次寒假结束返程时,母亲说要在离开家之前把压岁钱补给我。我执意不要,说现在一个月已经有了800块钱了,再说都已经这么大了,还要什么压岁钱。华灯初上,母亲执意要拎着行李送我,踏进候车大厅,望着栅栏外的母亲,顿时有了朱自清《背影》里的感觉。
一路上,公共汽车走走停停,延续着我对家乡的恋恋不舍。下车之后的济南,雨雪霏霏,离别的落寞让我感到心酸。也许是大意,也许是粗心,下车之后翻遍所有的行囊,却找不到自己的钱包了。打电话给母亲,说我的钱包不见了,幸好衣服兜里还有点零钱,可以坐公交车回学校。刚回到宿舍,突然手机响了,短信来自母亲:“儿,给你打了点压岁钱。”
如果说父子之间的爱是深沉的,那么母子之间的爱就是比较琐碎的。慢慢地,母亲的短信日渐规整起来。“麦黄了”“降温了”“狗下崽儿啦",还有我被学校评为优秀学员的时候,母亲那三个颤抖的感叹号:“好!好!好!”每个短句都像饱满的麦粒。直到看见母亲藏在枕头下的“密码本”,眼泪倏地砸在那一页页泛黄的烟盒纸上——那里躺着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汉字,此刻化作锋利的冰凌,刺得我喉咙发紧。
“手心向上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我们长大了,母亲变老了。至今,母亲那个老掉牙却倍加珍惜的手机里,仍然保留着那28条未发送的短信,那些残缺的文字,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纳鞋底的红棉线,穿越73载光阴,沉淀成电子信号里的年轮,洇浸成沉默却将我的心扎得生疼的母爱。(岳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