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 望

烟台日报 2025-12-01 08:39

我的家乡在县城东约8公里的小村子里。村子的周围是层峦起伏、沟壑纵横的大山,绵长的柏油路像一条玉带沿着溪流蜿蜒而上。那山是沉默的,也是喧嚣的。说它沉默,是因它终年不语,只用一层又一层的墨绿将天空分割成一道绿色的天然屏障;说它喧嚣,是因为每当冬天的深夜,林涛便如潮水般涌来,如猛兽嘶吼,让人毛骨悚然,一遍遍地提醒我身在何处。

我的童年,便是在这里度过的。沟壑般的天空,窄得能数清飘过的云有几朵;谷底的日子,重得让我早早便明白了生活的质地。

14岁那年的暑假,我跟着邻居的大哥来到城市,成了一名打工仔。当时,栖霞一中正在改造建设中,工地上,尘土和机器的嘶鸣搅拌在一起,空气是滚烫的,带着铁锈和水泥的味道。我的工作是用一副磨破了皮的肩膀,把一摞摞火烫的砖块扛到脚手架下,再用扁担挑到机器送不到的楼层。那些砖粗糙、坚硬,边角锋利得像野兽的牙齿,很快,我的手掌便被啃噬得伤痕累累。汗水淌下来,滴入伤口,是一种尖锐的、清醒的刺痛。晚上回到家,我常常在午夜猛地惊醒,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酸痛从每一个关节里渗出。屋顶漏下几缕惨白的月光,我摊开那双不像14岁少年的手,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那上面,有山赋予我的力气,有生活刻下的伤疤,却唯独没有我想要的那个关于未来的、模糊的答案。

第二天,我照例用扁担挑着砖块从学校的一楼爬到四楼。由于砖块太重,加上身子骨较瘦弱,我吃力地、机械地挪动着沉重的步伐。当时学校里的学生跟我岁数差不多,每当学校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心里特别紧张,怕被我曾经的同学看见我在搬砖,怕他们看不起我。不远处,一个穿着干净校服的女孩正坐在一棵大榕树的荫凉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夕阳的金辉筛过叶缝,温柔地落在她的肩上,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更落在她手中那本书微微卷起的页角上。她看得那样入神,整个世界仿佛都从她身边隐去了,只剩下她和那个由文字构筑的、我无法想象的天地。她忽然笑了,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轻盈而明亮的喜悦。

那一刻,我僵在原地。担子里的砖从未如此沉重;身上的尘土,从未如此呛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落差感,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地楔进我的胸膛。原来,山外面的世界,不只有轰鸣的机器和漫天的尘土,还有这样一种活法——安静地坐着,就能拥有整个宇宙。那天夜里,我没有再看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我翻出初中语文课本,就着屋内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一字一字地读起来。灯光很暗,飞蛾不断地扑撞着灯罩,投下凌乱的影子。但那些熟悉的方块字,此刻就像一粒粒火种,掉进我干涸的心田,倏地燃起一簇微光,照亮了我眼前全部的黑暗。

那盏煤油灯的光,其实是很微弱的。灯焰如一粒被风吹斜的黄豆,不住地跳动,将我的影子,还有爷爷佝偻着身子编苹果筐的影子,一同放大、扭曲在斑驳的土墙上。空气里弥漫着煤油与老屋木料混合的、沉郁的气味。而打破这沉寂的,便是我稚嫩的、一字一顿的读书声。

后来,我乘着读书的风帆,走出了那片大山。我走到了更亮的灯下、更厚的书里,走到了更远的地方。我如愿以偿地改变了生活的轨迹,拥有了祖辈无法想象的选择与视野。这似乎是“希望”的实现,是“命运”的改变。

我恍然大悟,所谓“改变命运”,或许并不仅仅是从田间到城市的空间转换、从贫瘠到丰裕的物质跨越。念书给予我的最大的馈赠,是让我在爷爷的沉默里,学会了倾听万物的语言;是在那土墙的斑驳间,窥见了历史与时光流淌的痕迹,是那为了生活而去搬砖的沉重步伐。它给了我一个内在的、精神的支点,让我在日后纷繁扰攘的世界里,总能回想到那盏煤油灯,从而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内心该守护些什么。

那希望的实现,并没有终结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它更像是一粒种子,用爷爷一生的辛劳作为土壤,再由我那稚嫩的读书声浇灌,最终在我往后的生命里,开出了一片爷爷从未见过、却定然能懂得其芬芳的花朵。

那念书声改变的,又何尝只是我一个人的命运呢?它改变了一段家族传承的轨迹,它让一种无言的期望,终于获得了有声的回响。那艘从煤油灯下启航的小舟,驶向的并不只是一个光明的彼岸,更是一个被知识与理解所拓宽了的、更丰厚也更懂得慈悲的人生。

(牟洪涛)

法律支持单位:山东助商律师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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