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甲骨文中凤凰于飞、羽毛披拂的象形表述,是风不受拘束的写实。而简化字的风则是一个半包围的结构,给框不住的八风流动留一出口,任其东西南北地吹。
幼时,随祖母到野地挖苦菜,恰逢春风浩荡,大有把我卷走之势。祖母带我躲进背风的凹处,嘴里念叨:“老风婆子真能刮,年年春天刮个没完。”老风婆子,是风神的俗名,我在庙里见过塑像,是一个长发飘拂、身背风口袋的老妇,样貌很凶恶。一念及此,我不由得抱紧祖母的胳膊。见我害怕,祖母赶忙转移话题:“春风不刮,萌芽不发。刮完春风就有好吃的了。”怕我灌一肚子风,她赶紧带我回家。
后来,祖母教给我许多与风相关的民谚。“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说的是在水上讨生活的人最忌顶头风,容易船毁人亡。于是,遵照风力、风向看风使舵就成了渔人的本事。“东南风雨,三天三宿”,说的是夏季风从东南方的海上来,会携带大量的水汽,故雨大而持久。“喝西北风”,指没东西吃,空着肚子过日子。为什么不“喝东南风”呢?因为冬天常刮西北风,夏天常刮东南风。夏天万物生长,饿极了可以到山里寻些野菜野果充饥,而冬天山寒水瘦,什么都没有,只能喝西北风。
风凉,风吹使凉之意。夏天,人人都想找个风凉的所在,穿堂风尤其凉爽,但祖母是绝不允许我吹的。她说:“穿堂风太硬,吹了会得吊线风。”吊线风学名面瘫,中医的说法是:穿堂风风速快,很容易吹得人体温过低,有可能引发面瘫。于是,每到暑盛,祖母用蒲扇摇出的风,混着她哼的小调,成了我的专属清凉。
祖母教我的是风的启蒙,而祖父教给我的则是风的应用和教化。春风起时,他会给我做风车,带我放风筝。冬天来临,他会带我跟他一起,用玉米秸扎成厚厚的风障,遮挡住吹向韭菜畦的冷风。那时没有塑料大棚,风障可以起到保暖作用。于是,大年夜,就有韭菜鸡蛋虾皮馅儿的水饺摆上炕桌,那滋味是天下第一鲜的。
祖父不光农活干得好、风筝做得俏,“蓝关戏”唱得也是乡间一绝。“蓝关戏”是流行于故乡的古老戏曲剧种,素有“蓝关开了台,婆娘跑掉鞋”之说,可见多热闹,可惜后来日渐凋敝。为抢救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化馆的老师登门采风,祖父把压箱底的戏本子翻了出来,讲得明明白白。
对于采风一说,年幼的我不明所以,文化馆的老师教我:采风,就是采集民情风俗,也采集地方歌谣和戏曲。古代就有采诗官,到各地听百姓唱歌并记录下来,所以他们又叫风人……听罢,我跟祖父说长大也要当这样的“风人”,把故乡的风、故乡的戏都记下来。祖父摸摸我的头,说:“那就好好念书吧。”
后来,我没能当成走四方的风人,却在书里遇见了更辽阔的风。读《诗经·国风》,像听见十五国的风穿过田野:邶风里有“北风其凉”的寒意,郑风里有“风雨如晦”的缠绵,那些风里藏着先民的欢笑与叹息,和故乡的风一样鲜活。再读《楚辞·离骚》,才懂“风骚”不是轻佻的风情,是《国风》的质朴与《离骚》的孤愤共同垒起的文学山巅。这时才明白,祖父守护的蓝关戏、祖母念叨的老话,原来都是“风”的一脉——风土里长出风物,风物里藏着风俗,风俗里裹着扯不断的故土情。
此刻,风又起了,带着熟悉的凉意拂过我的面庞。它从故乡的山口跑来,穿过祖父扎过风障的菜地,裹着祖母蒲扇的气息,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走得再远,我都替你记着回家的路。”
(刘志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