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花开了,漫山遍野,无边无际地铺展着。荒坡野岭,河滩沟壑,连人迹踩出的荒僻小径上,也堆满了白茫茫的茅草花,宛若穷苦人家晾晒在院落里洗了又洗、褪尽了本色的旧棉絮,寂寥地铺陈着。风过处,絮絮的白花便纷纷扬扬地飘起,游荡着,又跌落在泥土里,或是低伏于另一丛茅草的根茎之上,随即被匆匆而过的脚踩进泥土里去了。风是看不见的手,年年岁岁,将这份微末的白色,泼洒在莽莽苍苍的大地之上。
茅草是卑微的,无人理会,也无人怜惜。人们踏着它走过,牛羊啃食着它生长,孩子们在茅草旺盛的田野里奔跑玩耍,却全然不曾多留意过它们一眼。它不似花朵那般引人瞩目,也不像稻麦一样受人珍重,它只年复一年,默然在野地中荣枯,自顾自地绿了又黄、黄了又白,白茫茫地覆满山野。它静默地存在着,仿佛只是大地一次无言的呼吸,一种最朴素本真的底色。比起那些被文人墨客吟咏千年的松柏兰菊,它太不起眼。它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被践踏、被啃噬、被遗忘。然而,正是这看似无意义的铺陈,却构成了荒野最坚韧的肌肤。
我童年时,倒是曾为茅草短暂地欢欣过。秋风一起,茅草便抽出了花穗。毛茸茸的穗子初时微青,继而渐白,摇曳于风中,细密如丝,柔软似棉。彼时我与几个伙伴,常常跑到野地里,专挑那饱满厚实的茅穗采摘下来。我们小心翼翼地揪下白绒,攒满一把,便摊开在手心,轻轻吹一口气——白絮便如小伞般飘飞开去,在空中旋舞着,惹得我们咯咯笑作一团。那轻盈的飞絮,承载着我们懵懂无知的快乐,飘向未知的远方,仿佛替我们完成了一次短暂又充满希望的放逐。
那时,我们只顾追逐嬉戏,何曾想过,这些被我们随意吹散的微小种子,竟也深藏着延续生命的庄严使命呢?我们的欢愉,无意间竟成了它传播繁衍的助力。它那谦卑的、奉献的姿态,早已在童年深处埋下了伏笔。
后来有一次,我竟意外撞见过一个奇景。记得那是在山溪边,水流缓缓淌过石头,我循声走去,却见溪畔茅草丛深处,赫然立着一只母鹿,身边依偎着两只幼鹿。母鹿警觉地竖起耳朵,眼睛亮如溪水,温柔中带着警觉,正俯身哺育着她的孩子。幼鹿低头吮吸着乳汁,小小的身体在母鹿的腹下微微颤动,母鹿则不时抬头环顾四周,眼神里盛满了整条溪水的光芒,也浮泛着如大地般深厚、无言的爱意。我屏住呼吸,僵在原地,不敢惊动这神圣的一刻。周遭茅草如绿帐般掩映着它们,茅草花在鹿角上方轻轻摇曳,溪水淙淙流淌,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这深情的哺育图景。风很轻,茅草花细碎的白絮偶尔飘落在幼鹿湿润的鼻尖上,又或是沾在母鹿光滑的皮毛间,阳光透过草叶的间隙筛下,在它们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荒野屏息,只有溪水的低语和幼鹿细微满足的吮吸声。茅草温柔地包裹着这神圣的私密空间,它不再是背景,而是这生命图景中不可或缺的、沉默的守护者。那洁白的花絮,是摇篮边无声飘落的祝福。
这画面如闪电般烙印在我心底。很久之后,偶然翻看一本圣书,目光停在《雅歌》那句“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时,幼鹿吮吸的温馨一幕瞬间重现眼前。原来这古老经文里的意象,竟在荒僻的溪边茅草丛中,向我昭示了生命最原始而神圣的温柔——那山野间自然流露的慈爱与供养,超越言语,直抵灵魂,其中蕴含的生命庄严,竟如大地本身一样古老而深沉。
多年后,母亲病重垂危之际,我守候在病床前,陪伴她走过最后的日子。母亲日渐消瘦,身体慢慢被病魔吞噬,然而她的眼神却一直清澈,盛满了留恋与慈爱。那天下午,她忽然示意我靠近,枯瘦的手伸向我,掌心里竟是一小撮茅草籽,包裹着那熟悉的、柔软的白絮。那草籽已有些干瘪,却依旧被她的体温焐得微温。
“还记得吗?”母亲的声音微弱如游丝,目光却异常明亮,仿佛穿透了病室的墙壁,望见了遥远的田野,“小时候,你最爱吹着玩儿的……撒出去吧,撒到土里,总能长出来的……”她的手指在我的掌心轻轻拢了拢那几粒微小的种子,如同拢住一个珍藏多年的秘密。“你看它,多不起眼啊,”她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踩也踩不死,啃也啃不光。人这一辈子,有时就得学学这茅草……”她目光温煦地望着我,如暖阳般拂过原野。窗外秋光正浓,隐约有茅草花的白影在风里摇曳。我握着那带有母亲体温的草籽,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母亲的生命之火正一点点黯淡下去,而这卑微的草籽里蕴含的生机,却自她枯槁的手心传递给我。这最后的嘱托,不是金银,不是珠宝,而是她用生命最后的光亮为我指认的、大地深处的真理。
几天后,母亲静静地离去了。安葬母亲的山坡上,泥土新翻,周遭却依旧长满了茅草。秋风瑟瑟里,白茫茫的茅草花如潮水般起伏。我默默掏出母亲留下的茅草籽,摊开手掌,轻轻一吹——细小的白絮乘着秋风,悠悠荡荡,无声地飘散开去,融入了山坡上那一片浩瀚的白花海洋。茅草花覆盖着新土,也覆盖着山坡下母亲安息的泥土,仿佛一层温暖而恒久的覆盖。
生命卑微如草芥,亦尊贵似神明。茅草花岁岁枯荣,渺小得不值一顾;然而细想之下,这些深植于泥土深处、年年于践踏之后重生的茅草,不正是大地之上最坚韧的象征吗?它无言地诠释着存在的本质——不是喧嚣的宣告,而是静默的坚持;不是刹那的辉煌,而是绵长的韧度。它以最谦卑的姿态,完成了对大地最忠贞的守护。
那被践踏的,在践踏里扎根;那被啃食的,在啃食里蔓延;那被遗忘的,在遗忘里开花。茅草的花岁岁飘零,又岁岁重生,铺展成大地之上最浩瀚的白色宣言——生命啊,纵然微如草芥,它的根脉却紧握泥土,它的白花终将飘向天涯,宣告着:纵使卑微,亦要活出铺展天地的顽强。
这宣言,写在风里,写在每一粒飘散的种子上,写在母亲临终时掌心那微温的草籽里,写在溪边母鹿温柔守护的凝视中。它是大地最朴素的箴言,是生命本身不灭的回响。当我俯身,手指触碰到那柔软的白絮时,仿佛触碰到一种浩瀚的温柔与坚韧——它源自泥土深处,源自所有卑微却倔强地活过、爱过并将生命传递下去的存在。茅草花岁岁白,白得苍茫,白得恒久,它覆盖着一切,也启示着一切。
(老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