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醒,先听见的是鸟声。不是传说中的喜鹊,是灰羽的麻雀,在空调外机上跳脚,啾啾地吵。它们从这根电缆蹦到那根电缆,像踩着无形的五线谱。只可惜,谱子上写的早已不是银河夜曲,而是城市晨间的忙音。
我的窗台外也歇着几位。它们蹲在铁栏杆上,歪着头,打量玻璃窗内的我。它们的祖先或许真的搭过鹊桥,如今却只关心面包屑和雨篷下的裂缝。
有一回,我见两只喜鹊叼着亮纸片飞过,心想莫非是给哪对情人递信?细看才知,那是邻居孩子掉落的糖纸。
今人哪还需鹊桥?手指一划,银河就缩成手机里的一道蓝光。牛郎织女若生在当下,怕是连视频都嫌费事,发个“在忙”的表情包便算交差。隔壁小夫妻的阳台与我相对,常见他们各抱手机,隔三米远却用微信传话:“晚上吃啥?”“随便。”麻雀在中间的空当跳跃,倒成了活体弹幕。
沟通太容易,谈心反倒难了。旧时一年一会,攒了365车的话;而今朝朝暮暮相见,掏心窝子的话却卡在表情包里。老友群里热火朝天,点开尽是“哈哈哈”和转发链接。真有事想倾诉,手指却悬停半天,最后只落个点赞。
我曾见地铁里的一对男女。女孩歪头假寐,男孩指飞如电,是在和旁人热聊。车厢摇晃时他胳膊一挡,本能地护住她肩膀,目光却未曾离开屏幕。窗外恰有鸟群掠过,不知是鹊是鸦,横竖没人抬头。
连鸟都学乖了。公园里的斑鸠最精,专找独坐的人讨食。它们知道这人正寂寞,手机又耗完了电,裤兜里准有吃食。若见人举起手机拍摄,便扑棱棱飞走,它们不稀罕做电子银河里的道具。
前日暴雨,有只幼鹊坠在楼道口。对门少年捧起它,却不知送往何处。他母亲拍视频发小区群:“求助!该怎么救?”底下瞬间涌来30条回复,无人现身。最后还是扫楼大爷拎来纸箱,嘟囔着:“娇贵啥,往昔的鸟崽都是用土法救活的。”
忽想起秦观说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如今玉露化成空调水,金风变作电扇旋,相逢倒比牛郎织女还难,约饭要排期,聊天要预约,连吵架都得等双方有空。麻雀还在窗外啄窗框,笃笃笃,像敲着亘古的问句:桥若通了,心可曾通?
夕照漫上楼群时,鸟群归巢。它们掠过无数亮着的窗,窗里有人视频,有人语音,有人对着发光的屏幕沉默。鹊桥从未消失,只是化整为零,拆作亿万条光纤电缆,每缕光里都流着半句咽回的话。
而真正的鹊儿,早卸了任,散作人间最常见的飞影。偶尔落地,叼走一粒面包屑,仿佛那便是所有相思结成的粟。
(朱明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