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月光星辉,银亮如水,洒在一条崎岖绵延的山路上。一个瘦高的身影,正起劲地蹬着自行车,披着夜色匆匆赶回自己家所在的小山村。
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当时在家乡的镇办工厂里“跑供销”。夜里,他从外地出差回来,在工厂下了汽车,立即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回家。
他如此着急,是因为随身携带一个沉甸甸的提包,包里有四只螃蟹,是返程途中在城里买的。家里有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从未吃过螃蟹。他要趁着螃蟹短暂的新鲜劲,赶紧让家里人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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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螃蟹。20世纪80年代初的那个夜晚,八岁左右的我和弟弟,在睡梦中被叫醒,迷迷糊糊地起来吃了螃蟹。
若干年以后,在一次初中语文课堂上,老师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唐玄宗和杨贵妃的“荔枝”故事。他抑扬顿挫地读诵“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然后又一脸惊讶、表情丰富地说,为了让南方的新鲜荔枝及时运到长安,那快马加鞭呀,一个驿站又一个驿站地接力狂奔……
我突然就想到了那个夜晚在乡间路上使劲蹬自行车的父亲,他一定是汗流浃背的……
二
那天晚上之前,我只听说过螃蟹,或是在图画书上见到过。
小时候,我在大山下的小村庄生活,村庄离大海边有四十多公里。现在看四十公里不远,但那个年代交通不发达,大海对于我来说是非常遥远的地方,宛如天边。县城在大海边,而我生活的三里五村,很多老人一辈子都没到过县城、没见过大海。我第一次去县城,也是上了初中以后,十多岁了,才在县城看到了现实中的楼房林立、车水马龙。
没有现在的冷链物流运输,村里经年累月见不到新鲜的海鲜产品,只是在年底,会有一辆大货车拉着用大粗盐粒腌制的半干半湿的咸鲅鱼、咸鲐鱼、小咸鱼干,还有大桶的虾酱、用细绳捆扎的长满白绒的晒干的海带到村里来卖。
整车海货散发着发酵后挥发出的氨水味,一阵一阵刺鼻。鲅鱼、鲐鱼肚子上的肉质都是存放数月后呈现出的粉红色。这是村里每年春节前的一次很重要、很热闹的采买置办活动,家家户户男女主人都拥挤在车厢周围,挑来捡去,借这个机会尽量多买一些,既可以过年自家吃,也可以招待亲戚。过年吃不完,腌制的东西轻易也不会坏掉,第二年还可以继续吃。
如今,我在海边生活了三十多年,看惯了市场上品种多到数不过来的各种鱼虾蟹贝。新鲜的海货,有在货台上活蹦乱跳的,有在玻璃缸里悠哉着或游或卧的,有直挺挺地躺在冒着寒气的冰块上的。还可以到海边渔码头等着渔船到岸,刚从海里捕捞上的海货,从船舱里倾泻而出,在码头上成箱成堆地摆放着,闪着光泽、滴着水珠、吐着泡沫,海鲜的生猛之气扑面而来。喜欢什么,直接买回去下锅,新鲜度最佳。有鳞的、无鳞的;软体的、带壳的;清蒸的、红烧的、炖汤的、生吃的、包饺子的,它们叫什么名、有什么特点、什么季节最鲜最肥、怎么做、如何吃,我都很熟悉。
而小时候在村里,我只知道那些腌制的咸鱼,其他海鲜一概都不认识。
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春风浩荡,家乡办了一家乡镇企业——农业机械厂,生产铸铁阀门管件等产品,父亲在工厂里“跑供销”,常年外出联系客户、销售产品、安排发货。那时父亲刚三十岁出头。
父亲年少时家境困难,初中毕业就回村里干农活,在集体生产队里挣工分,后又学了裁缝手艺,在村里、镇上成立的缝纫组做衣服。他做衣服小有名气,因为聪明好学、头脑灵活、手脚勤快,被镇上安排去农业机械厂“跑供销”。
跑供销,不仅有一份固定工资,如果任务完成得好,还有额外奖励。虽然这个工作需要常年出差在外,但收入高,父亲不辞辛苦、充满热情、尽心尽力地干起来。
而且,他特别乐意出远差,路越远、时间越长越高兴,哪怕一出去就是几十天、一两个月也没问题。因为这样不仅业绩好,还可以拿到很可观的出差补助。比如,长途乘绿皮火车,不管多远、几天几夜,他都坐硬座,省下硬卧票的差价;带上一大兜干粮、咸菜,省下去饭店吃饭的钱;住宿找最便宜的多人间合住,借乘车船的时间差在火车站、客运船港大厅凑合住一晚。出差一趟回来后,省下的这些支出,工厂都能按财务标准补给他钱。
出差在外,虽然这样辛苦和省钱,但父亲一定要给母亲、我和弟弟带礼物回来。他长途出差回来,就是我们全家特别开心的时候。母亲在厨房做着饭,父亲从“人造革”提包里一件一件地往外拿礼物,有衣服、土特产、玩具、书、零食,我和弟弟总是会欢呼雀跃一番。母亲在厨房里欢快地忙活着,笑意止不住地洋溢在脸上……
三
父亲提着出差刚买回来的螃蟹,抑制不住心急,骑着自行车“呼呼”地蹬了好远的山路,火速回到村里,着急地“砰砰”敲门。母亲已经睡着,惊醒后赶紧起身开门。父亲进家后把沉甸甸的提包往桌子一放,对母亲说:“快,快,叫他兄弟俩起来,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只见父亲从提包里掏出四只大螃蟹,在灯光下泛着亮晶晶的光泽。他对母亲说:“我这次出差回来的路上,在城里买到螃蟹了,现在赶快煮了,让他俩起来吃,明天就不新鲜了!”
于是,母亲去灶台烧火煮螃蟹,父亲迫不及待地把熟睡中的我和弟弟叫起来。我俩蒙眬着双眼,打着呵欠,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父亲得意洋洋、笑呵呵地说:“我带回来了螃蟹,今晚让你俩吃个够!”我俩看到了锅里的螃蟹,兴奋地哇哇叫了起来。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小山村里黑漆漆一片。我家屋顶的烟囱里却冒出了缕缕炊烟,袅袅飘荡在星空之下。
屋内,灯火温暖明亮,我和弟弟捧着螃蟹,大口地啃着。四只螃蟹,我俩每人两只。父亲笑眯眯地看着我俩狼吞虎咽地吃螃蟹,又对母亲说:“你帮他俩吃几口,他俩吃不完这些。”母亲说:“让他俩吃吧,我不愿吃蟹子,剥来剥去太费劲了。”
我俩风卷残云地吃完,母亲才把桌子上剩下的残渣又一点点全部放进嘴里“咂”了一遍,她说怕吃不干净浪费。
这是我第一次吃螃蟹,对我来说,是喜从天降。可惜的是,半夜睡得不知东西南北、哈欠连天,加上手忙脚乱,也不知道咋个吃法,连吃带浪费,两个螃蟹稀里糊涂地下了肚,吃完接着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包括后来很长时间,我都在一个劲地咂摸着嘴,努力回忆螃蟹的味道。那味道,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吃螃蟹的情景也感觉一会儿真实,一会儿虚幻。
孔子说“三月不知肉味”,而我,当时大概有三个月都在边咽口水边回忆螃蟹的味道,或许是后悔当时吃得太快、太潦草,没能好好享受一下滋味。
四
在后来成长的岁月中,终于有一天,我恍然大悟,母亲不是不愿吃螃蟹,而是不舍得自己吃。一时间,我难以言说自己的心情,眼前晃动着父亲深夜带着螃蟹在乡间路上骑着自行车往回赶,母亲在灶台烧火煮螃蟹的身影,那缕夜空中飘荡在我家房顶的炊烟,在我的心中一直未曾散去。
后来,我又明白了,父亲出差回来,因他为全家人带回来了礼物,带回来了我和弟弟未曾见过的螃蟹而高兴——母亲高兴的却是:父亲长途奔波,回家了。
父亲常年出差的时候,我和弟弟还小,母亲晚上在家害怕,村里一些姐妹便来家里陪她作伴,唠家常,做一种叫“勾花边”的针织手工活,就是那种为外贸出口加工床单、餐布、沙发套的蕾丝花边,挣一些零花钱。
一天晚上,有个姐妹打开抽屉拿针头线脑,发现了一封信,便好奇着打开了。一看,是父亲在外出差时写给母亲的,她当众大声念了起来:“亲爱的桂琴(母亲的名字——作者注),我现在来到了新疆,你和孩子都好吧,我非常想念你们……”满屋人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那个年代,男女间说一声“亲爱的”“我想你”可是要羞煞人的。
母亲的脸唰地红了,又急又羞又恼,从炕上一跃而起,扑过去抢信,念信的姐妹又跑又躲,满屋的人笑得直不起腰来,乱作一团……
今天,在诸多海鲜中,我认为螃蟹不是饱腹的,而是以闲适的心情、精巧的吃法,不紧不慢、从从容容地让味蕾享受鲜美之味的。
遗憾的是,我第一次吃螃蟹,没达到这种境界。
但是,我却享受到了父母之爱、家庭之爱。这种爱,让螃蟹的美味不再重要,也让世上任何美味都黯然失色。(戴发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