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雪落在斑驳的门环上时,我叩开了王本玺老人的院门。灶台上铁锅正咕嘟作响,雪白的米粒在沸水中翻滚,老人往新出锅的大米粥里拌了勺猪油,油香混着米香扑面而来。这股香气似乎触动了他的回忆,他望着热气氤氲的碗,缓缓开了口。
荒滩上来了穿蓝布的兵
俺们邹家疃村北的荒滩,早年是片碱洼子。春天泛白碱,夏天长芦苇,秋天割草人踩出的小道,一到冬天就被大雪埋得严严实实。1965年开春,海风吹化了残雪,我爹扛着锨去滩上拾粪,回来后满脸惊讶地说,看见一伙穿着海军蓝布服装的人,拿着铁架子在荒草甸子上比划。
没几天,田政委带着宋场长、赵会计住进了俺家西屋。我娘二话不说,把陪嫁的蓝粗布被子抱给他们。赵会计操着一口浓重的江西话,连忙摆手:“大嫂,咱们在朝鲜战场睡过坑道,这热乎炕头可是享福喽!”他裤脚沾着草籽,把军用搪瓷缸子往柜上一放,那自然的模样,就跟在自己家似的。
紧接着,一百多号穿着蓝军服的兵来到村里,他们扛着“向荒滩要粮”的红旗,气势十足。当时没地方住,乡亲们纷纷腾厢房、挪灶台。东门二大爷把三间北屋让给测绘班,自己蜷在草棚里,南屋三婶把新媳妇的红被子抱给女卫生员。夜里,战士们借着火油灯,细心地给老乡编篓编筐,刺刀靠在门框上,枪托磨得发亮,和俺们的锄头把儿一样,透着股亲切劲儿。
那年秋后,推土机“突突突”开进荒滩,黑黢黢的泥块翻上来,带着海蛎子壳的腥气。我蹲在土堆上看热闹,看见几个南方兵光着脚丫子在泥里走,脚板底的老茧比俺们的还厚。赵会计蹲下来,笑着对我说:“明年这儿能长出白米饭,比地瓜干甜十倍。”我不信,还抠了块碱土放嘴里,涩得直咧嘴。哪能想到,这话在来年春天就应验了。
碱洼子里插稻秧
1966年春耕,部队在滩上开出五百多亩水田。我爹被喊去帮忙平地,回来后直咂舌:“那些兵娃子真能吃苦,泡在水里整宿整宿地插秧,腰都不直一下。”我偷偷跑去看,水田里漂着一片蓝布衫,战士们弓着背,左手攥秧苗,右手分秧根,“唰唰唰”几下就是一垄,速度比我娘纳鞋底还快。
缺水是个大难题。部队先是引河水,后来又从龙泉水库引水。先将水库的水放到河里,再在河里筑大坝。我跟着送水的队伍去看大坝,只见战士们光着膀子搬石头,赵会计的军装被汗水浸得靛蓝发亮,就像是从盐碱滩里捞出来的半截帆布。
大坝合龙那天,闸门一开,清水“哗哗”往渠道里涌。战士们和乡亲们趴在渠沿上喝水,有人笑着说:“这水带甜味,是稻花的根扎进咱滩涂里了。”秋收时,晒谷场成了金沙滩,十多万公斤稻谷堆成小山。战士们用稻秆扎粮仓,一圈圈往上码,像搭积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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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的“肥田粉”更是稀罕物。有一回,俺家菜园子的白菜发蔫,赵会计往我手里塞了半袋白粉末:“拌在粪里,比草木灰强百倍。”我照做了,秋后白菜长得比水桶还粗。二大爷摸着菜帮子,惊叹道:“你家是不是得了仙家种子?”我娘只是笑,没敢说这是解放军给的“宝贝”。
晒谷场上的电影夜
部队每周六放电影,是俺们最盼的日子。晒谷场中间支起白布,战士们坐前排,乡亲们提着板凳往后挤,邻村的人走二十里路也要来。汽油灯“噗”地亮起来,我看见放映员小陈往机器里卷胶片,胶片边齿“嗒嗒”响,比过年的鞭炮还让人激动。
放《地雷战》时,演到民兵埋雷,后排我本家的三大爷突然站起来:“咱村东河沟也能挖这样的坑!”惹得全场哄笑。
军民互助是常事。麦收遇大雨,部队吹着集合号就往俺村麦田跑,蓝军装在金黄的麦浪里穿梭,比俺们自家人割得还快;插秧时,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也去水田帮忙,虽说手速赶不上南方兵,但笑声能把水田里的青蛙吓跑。
过年最热闹。部队给乡亲们送来了大米和面粉。俺们村杀了两头大肥猪,抬进军营,战士们敲锣打鼓地迎,炊事班蒸的年糕摞成塔,红糖香味能飘出二里地。赵会计把村里几个小孩叫到伙房,一人分了块午餐肉罐头,油汪汪的,我在心里想:这大概就是城里人的日子吧?
稻田里的“传家宝”
1978年夏天,部队要撤走的消息传开了。村里不少人蹲在营房前的杨树下,看着战士们拆测绘仪器。田政委来我家道别,我娘把新纳的千层底塞进他的挎包:“带上,走山路不硌脚。”赵会计摸着俺家地窖的地瓜说:“回去要是想这味儿,给你们发电报。”
其实早在部队开来的第二年,俺村就跟着部队学起了种水稻,第一年亩产就有七百多斤,打谷场上堆的稻谷一点也不比部队里的少。分新米那天,我娘蒸了第一锅白米饭,先盛一碗摆在灶王爷前:“这辈子头回吃细粮,多谢老天爷派来的解放军。”村里还有人挑着米去威海卖,五毛钱一斤,城里人抢着买。可部队撤走后,俺村的稻田渐渐变了模样,种着种着,就不是那个味了。
有一年,我爹蹲在门槛上抽烟,望着远处的拦河坝,长叹一声:“部队在时,上游村不敢截水,这坝拦住的不只是水,是咱和子弟兵的心啊。”后来没了部队协调,水库放水要收钱,上游村修了小坝截流,俺们的水渠渐渐干了,村里的稻田又长回了荒草。
去年清明,外孙从外地回来,带了袋东北大米。我抓了把米在手里搓,颗粒虽大,却没当年稻米的香味。我打开床头柜,拿出个铁皮盒,里面是我偷偷藏了五十多年的稻种——虽说发黑了,却还能想起赵会计说的“秆子硬,穗子沉”。
前天叔弟来俺家串门:“老哥,你说当年部队咋就舍得把好种子给咱?”我笑着说:“他们哪是给种子,是把心埋在咱滩涂里了。你看那拦河坝,水闸早锈了,可军民情分就跟这稻香味似的,越久越浓。”(王本玺/口述 王锦远/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