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王维的一首《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梁实秋先生评价说,凡是有过羁旅经验的人,谁不惦念其家园中的一草一木,人情所系,千古无殊。我深有同感。在故乡的小院里,就有一棵让我时常惦念的大枣树,它如同我的家人一样,让我感到亲切、温暖。
从记事起,大枣树就静立在院子的东南角,寒来暑往,年复一年。枝叶繁茂时,树冠可以荫盖30多平方米的小院,最顶端的枝干比房顶还高出不少。它就像小院的“守护神”,守护着院中的花草虫鱼和一家老小。
爷爷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喜欢莳弄花草。小院以大枣树为界分为东西两部分,西侧用水泥砌起来,放着仙人掌、珊瑚豆、茉莉花等盆栽花,西南角是一口半米高的大水缸,缸里养着几条一拃长的鲫鱼,悠游水底、闲适自在。农村是不会养观赏鱼的,养什么鱼全看河里能逮到哪种鱼。东侧则保留泥地,去沙河里推一车细沙薄薄地铺上一层,北边种了一株玉兰,南侧有一棵香椿,中间栽一些夹竹桃、栀子花等,加上居中的大枣树,整个小院高低错落、相映成趣。
天朗气清时,大枣树为院中的生灵洒下一片斑驳的暖阳;暴风骤雨时,大枣树又为院中的每一位成员遮风挡雨。一年四季,大枣树用它的嫩叶、细花、硕果、虬枝,撑起了小院的生机勃勃和秋收冬藏。
人最朴素的情感往往与吃有关。我与大枣树的情感建立,最初也是因为它结的枣既大又脆且甜。
秋天的小院满是收获的氛围。院里有一眼水井,再加上爷爷勤于施肥、管理得法,十月的大枣树总是“丰满”得让人喜笑颜开。小院的南侧是个平台,它的很多枝干都伸展到了平台上,这便成了摘枣的最佳位置。从那些面向阳光的枣刚刚“羞红了脸”开始,我每天上平台摘几个吃。枣子“咔嚓”一声在嘴里绽开,丰富的汁水和鲜香便充盈口中,可惜脆有余而甜不足。再过十天八天,平台上的枣就个个变得半红半青了,“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时枣子已经有八九分甜,完全可以每天摘两把吃了。
我家的枣是椭圆形的,如今已很少见这个品种了,最大的有土鸡蛋那么大,小的也有鹌鹑蛋大小。刚成熟的枣,个个饱满多汁,脆甜相宜,在全村出了名的好吃。去同学家玩时,我总会装两兜枣。每年也总有人到我家剪枣树枝回去嫁接。大舅家后院有一棵小枣树,当年也嫁接过我家的枣树枝。
待到树上的枣大面积成熟时,我们自己和亲朋好友已经吃不迭了,奶奶会让我和爸爸打下一些来拿到集市上卖掉。最后剩下半树枣,会一次性全打下来,放在平台上晒成干枣,留着过年做枣饽饽。
说到打枣,我最起劲了。因为大部分枣很高,站在地上或平台上拿着竹竿也够不到,而十来岁的我最适合爬树,所以这个任务义不容辞地落到了我的肩上。我用双臂搂着大枣树粗糙的主干,双腿先盘在下面做支撑,双臂尽力往上伸。胳膊固定好之后下半身再往上缩,像毛毛虫一样爬到大枣树的第一个分叉处,用双手攀住分叉,脚蹬树干,向左侧一个翻身,就骑在了树杈上。接着我又小心翼翼地爬到树梢三分之一处的三杈枝上,这里正适合我倚住站着打枣。
此时,我并不着急要竹竿,而是对下面的爷爷和爸爸说:“把床单拉起来吧。”于是,一张连缀而成的超大花布床单在树下铺展开来。我攀住左右两个粗枝,使尽浑身力气摇晃,成熟的枣子便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坠落。那一刻,我如同一只欢乐的小鸟,无比畅快。摇到只有零星的枣落地时,我已微微出汗,再用竹竿敲打,又是一阵“噼里啪啦”,时不时会夹杂着下面人的“哎哟”声,整个小院里满是欢声笑语。
那大概是我年少时对收获最具象的感受吧。后来不论是去外地上大学还是参加工作,大枣树都是我心头的一份牵挂。
小院逐渐荒芜,大概是从爷爷生病后搬到城里住开始的。次年春天,刚做完手术的爷爷还短暂地搬回小院住过一段时间。那是一个雨后的清晨,阳光明媚,经过一夜风雨洗礼,小院落了一地嫩黄细碎的枣花,香气扑鼻。在屋檐下筑了巢的燕子,此时也在大枣树的枝丫间欢快地“讨论”着什么。那一瞬,久违的祥和又重新回到小院,我甚至觉得那个健康、开朗、慈祥的爷爷也回来了。然而那只是我的美好愿望罢了,大枣树和小院终究没能留住爷爷。
今年又回到家乡,为爷爷奶奶立碑。再见大枣树,它早已不复昔日的风采,因为生病,它被锯掉了三分之二的枝干,只剩下朝南的两个粗枝还在苦苦支撑。小院也已破败不堪。睹物思人,可惜物不是,人已非,徒生几分悲凉。
(迟焕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