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爬子,学名虾蛄,在我国沿海各地都有,各地渔民也给它起了无数俗名。我收集整理了各地关于虾爬子的俗称,大家一起看看,是不是很有意思?

一
第一派:北方硬核派。烟台、青岛称“虾爬子”,这名字起得跟光膀子喝啤酒、撸串的山东大汉有异曲同工之妙;大连、丹东称“虾怪”,听着像海鲜界的大反派;秦皇岛称“皮皮虾”,一度被炒成网络“热词”。
第二派:南方魔幻派。广东称“濑尿虾”,听起来像一名被抓就疯狂表演喷射的战士;潮汕称“虾蛄狗”,形容它长得像个外星生物,硬生生被安上狗头,堪称海鲜界最萌反差;福建称“虾猴”,前半截是虾后半截变猴,搞不懂福建人是怎么想的。
第三派:江浙沪文艺派。宁波称为“蚕虾”,武力值爆表的生物,却偏偏起了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堪比张飞绣花;温州称为“花弹虫”,仿佛看到爬虾在海底跳着优美的探戈;上海称为“富贵虾”,可能源自壳上镶满一道道金色边花纹吧。
第四派:战斗民族派。海南称为“雷公虾”,感觉它的双钳自带霹雳闪电特效;广西称为“弹弹虾”,这名字绝对不是卖萌!仿佛真的能闪电般弹碎贝壳;台湾称为“虾蛄头”,全身是戏,虾界老大,堪称海鲜界蒙面佐罗。
最大气典雅的称呼,非咱烟台开发区大季家和八角一带的莫属,称为“官帽虾”。如果把虾爬子放在手里仔细端详一下,它的头部形状和纹路似乎像一顶古代乌纱帽。看来,知识来自民间,此言不虚。
二
为了捕捞虾爬子,渔民们用上了十八般武艺。单就蓬莱区西部沿海这些渔村来说,有六七种网具捕捉它们,其中绷网和拖网是收获虾爬子数量最大的两种网具。
要说绷网,不得不先说说冬网。早在一百多年前,蓬莱城西的西庄、邹于、林格庄、上下朱潘这些靠海的渔村都有下冬网的营生。冬网,只捕捞一种鱼,蓬莱叫“当地生偏口”。它的捕捞季节从立春开始到清明后结束,时间大约是两个月。只要是冬网上出现了虾爬子,节气肯定是清明节前后三五天,不会有一丝差错。这时,老渔民们就知道,冬网要结束了。然后,他们会在海边互相嚷嚷“见虾爬子了,冬网要挑灶了(方言,意思是结束)”。
一件事物的结束,预示着另一件事物的开始,其他渔汛马上就要开始了。因为冬网扣眼大,挂在网上的虾爬子并不多,每块网挂个三五个、七八个,都是大个的。这点收获,不值当卖,往往都是船上分一分,带回家当个下酒菜或者给老婆孩子解解馋。
二十多年前,蓬莱西部渔村还没有下绷网的。绷网,是一些头脑灵活的老渔民在“当地生偏口”鱼绝种后,研究发明的专门用来捕获虾爬子的网具。绷网是冬网的改良版,与冬网的区别,一是冬网是单独一块网一块网下在海底,网长大约五十米,苗衣短,只有两米左右,专门捕获底栖的偏口鱼;绷网是五六块网连在一起下在海底,网长大约三四百米,苗衣约三米半,生活在海水中下层的虾爬子不论是在觅食还是赶路,只要碰上,绝难逃脱;二是冬网扣眼大,可捕获三四斤重的大偏口鱼;绷网的扣眼只有冬网的二分之一左右,用的是三层网。这种三层网的优点是能够大幅提高虾爬子的捕获量。
春天,绷网作业时间不长,只在清明前几天到5月1日伏季休渔前这一个月的光景使用。绷网在蓬莱城东西几个渔村兴起,也就二十几年时间。至于它什么时间退出历史舞台,要取决于虾爬子还能维持多少年比较高的产量了。
绷网网线细、扣眼小,每过两三个潮头,网上就布满了因为摘虾爬子而撕破的大大小小的窟窿,挂满了海底各种五颜六色的海藻海菜,所以,每隔几个潮头,就要裁掉原有的旧网衣,换上新网衣。下绷网的人家,只要是旧网拉上了岸,就全家出动并召集熟悉的街坊乡邻,挑灯夜战。房前屋后灯火辉煌,围着红黄蓝绿各色头巾的渔家妇女们三个一帮、两个一伙,裁旧网衣的、整理网浮的、修理网脚的、缝新网衣的,一道道工序,流水线作业,紧张繁忙且有条不紊,确保在下个潮头新绷网能下到大海里去。
我们吃一顿虾爬子,得有多少渔家人在辛劳地付出!如果赶上好潮头,在这一个月的时间,一条船能有个五六千斤产量,大约十几万元的毛收入。别看收入不少,投入也是相当可观,光是置办网具的费用,就占了将近三分之一。再扣除一家数口连续数日的奔忙,雇工不菲的工资以及燃油消耗等,看着好像卖了不少钱,实际纯利润没有多少。
拖网的历史比绷网早。从20世纪60年代195柴油机作为渔船的动力以后,拖网作业成了蓬莱沿海渔家最主要的捕捞方式之一。近些年,虾爬子成了拖网作业的主打渔获,其创造的收入占整条船年收入的三分之一左右。
拖网捕捞,既可以两条船合伙拖一具大网,也可以一条船单独拖一具小网。拖网贴着海底走,各种鱼螺虾蟹尽入网中。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它最为辉煌的时期,虾爬子是所有渔获中最价廉低档的海鲜,其价格远低于各种小杂鱼。我们村拖网最红火的年代,不论是春季还是秋季,虾爬子的捕获量都是天量,本村人到海边去买,一毛钱给装满满一大篓子,足足有三四十斤。饶是如此,我们这个小渔村也消化不了如此巨大的产量。
那时,既没有冷藏保鲜,也没有长途运输,水产公司对这种低档的大路货更是不屑一顾,渔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烂在海滩上。我们村在村东、村西各有一个收集人粪尿的大粪池子,卖不出去的虾爬子,都送到粪池子里沤农家肥,每年沤农家肥的虾爬子不下几万斤。我们小时候,光着脚在田野里疯跑,一不小心就会踩到未完全沤烂的虾爬子壳,这不是天方夜谭,这不过是发生在四五十年前蓬莱沿海渔村的真实景象罢了。
三
春天的母虾爬子,肚子里有一条子,煮熟后呈紫红色。一只即将甩子的母虾爬子,身躯里几乎没有肉,全部是子。我经常慨叹,繁殖力如此之强的虾爬子,千万别在几十年后,被人类吃成了濒危物种。
立夏小满之后,虾爬子完成了繁衍任务,迅速消瘦下去,这时候吃它,几乎就剩一张皮了,水叽叽的,完全没有了春天时的鲜美丰腴。再想吃到鲜美丰腴的虾爬子,就要等到秋风凉,即将穿上棉衣的时候。
从以前还名不见经传、少人问津的低档货,变成近二三十年来百姓提篮携筐、争相购买的抢手货,虾爬子这过山车一般的经历,值得我们对传统渔业的捕捞方式、渔业资源管理等进行认真思考。如何能有两全之法,既保护了渔业资源、海洋生态的平衡,又能满足广大人民群众对各种海鲜的需求。这,是不是可以作为一项社会与海洋生态课题来进行研究呢?
四
虾爬子味道鲜甜,爽口不腻,甚至一点儿也不次于大对虾。清代大才子袁枚是个特别讲究吃的文人,传世有《随园食单》。其中的《海鲜单》上列满燕窝鲍鱼海参瑶柱,妥妥的达官显贵食谱,却没有虾爬子的一点踪迹,看来,袁大才子肯定没有尝过虾爬子的真味。我猜测,可能那时虾爬子身价低贱、刺硬扎嘴、外貌粗鄙,让它在历史上一直没有登上大雅之堂。
虾爬子最地道的吃法当属清蒸。海阳、莱阳的大海在陆地南边,烟台这两个地方虾爬子见得最早。早春二月,山顶上的雪还未化干净,海阳市行村镇近海小船提搂网打上来的虾爬子就在筐子里手舞足蹈了。大铁锅里烧滚山泉雪水,竹屉上铺层白菜叶子,虾爬子们挨挨挤挤躺在上头翻跟头,还忘不了你瞪我一眼,我踢你一脚。锅盖一盖,蒸汽一催,青灰色的虾爬子壳渐渐洇出胭脂红,像暮色染透的云霞。这时节,满屋子鲜气直往人鼻孔里钻,馋得趴在屋檐下的狸花猫也忽地立起身子,扒着窗台,铜铃般的大眼紧盯着冒着热气的灶台。
东坡居士曾说“半壳含黄宜点酒”,这分明是告知世人,黄酒与河蟹是绝配。我倒觉得虾爬子该配咱烟台老白干或者烟台古酿,撕开甲壳嘬一口爬虾肉,再抿一口烟台烧酒,任那异样的鲜甜混着辛辣在舌尖上打转,一天出海的疲累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浑身只剩下自在和舒坦了。
去年初夏,我在戚继光故里偶遇一位酿酒师傅,他自家做的醉虾爬子堪称一绝。挑选活蹦乱跳的虾爬子,清洗干净。在家酿黄酒里添几粒花椒八角,几片香叶桂皮,三五粒黄冰糖,然后把虾爬子放入调制好的酒液中。虾爬子们一口接一口,开怀畅饮起来,直喝得满腹醉饱,浑身酥软,待酒香渗入每一丝每一寸肌理,可捞起生吃。这做法很像南宋杨诚斋所说的“红腐乳虾”,不过是把腐乳汤换作黄酒罢了。虾爬子性寒,黄酒性温,这样一中和,既满足了口腹饕餮,又不失养生之道。
师傅姓徐,祖上来自江南,说不定这就是几百年前江南人饮食特点的遗留吧?反正,我们蓬莱当地人这样吃虾爬子的还真少见。
莱州人喜欢包虾爬子饺子。莱州大姨们剥虾爬子肉那叫一个利索:虾爬子背朝上,用左手大拇指按住中部,食指中指无名指轻轻托住腹部,从虾爬子尾部中央下剪,左一剪,右一剪,呈八字状剪掉虾爬子尾部壳边,把虾爬子身子略微一调转,竖着两剪子,剪开了虾爬子身子侧边,小剪刀一挑,挑开虾爬子背部的甲壳,完整的虾爬子肉露了出来。用小剪子背一理一抹,一张完整的虾爬子肉就跳进了旁边伺候的小盆里。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处理一只虾爬子绝对不超过十秒钟。真神了!
大姨们把虾爬子肉切成粗丁,混着韭菜末、五花肉馅,包成元宝似的胖饺子。即将出锅的白胖饺子在清汤里浮浮沉沉,像极了海里的月亮水母。有一年深秋,农历十月二十六,我在莱州朱桥做客吃席,主家端上虾爬子水饺,笑道:“俺们这儿管它叫‘会武术的饺子’,虾爬子生前张牙舞爪,包进饺子里照样鲜得在恁舌头上打架。”虾爬子肉包饺子不挑配菜,韭菜、芹菜、西葫芦、茴香、大白菜,配什么都好吃,都溜鲜,都能吃得你口水拉拉老长短。
2012年寒冬腊月,我跟长岛一位亲戚出海。长岛水深流急,窝得住虾爬子,一网拖上来,我见识了虾爬子的烈性子。甲板上海水渍成薄冰,小雪豆子打得噼啪作响,刚从渔网里倒出来的虾爬子依旧在甲板上弓腰叠背、横冲直撞、跌扑翻腾、虎虎生风。顾不得虾爬子扎手,捡拾了几十个又大又肥的清洗干净。柴油炉子上的铝锅热气大冒,咕嘟有声,虾爬子入锅那一刻,船舱里突然噼啪作响,如炒豆子一般。老船长一口烧酒下肚,吧唧吧唧嘴,眯着眼笑:“听听,虾爬子骂大街呢!”待到虾爬子汤色转乳白,大碗里舀上一大勺豆腐大白菜五花肉虾爬子汤,顿时,热气描绘出窗外的皑皑雪浪。老船长把虾爬子嘬得啧啧响:“听俺爷爷说,早年间闯高丽,想家了就剥开一个晒干的虾爬子,嚼上几口艮盈盈甜滋滋的虾爬子肉。这玩意儿比关东烟解馋,比烧酒暖胃……”
此刻,船舱外西北风扯着哨子往下扑,虾爬子汤的鲜却顶着人的丹田往上涌,恍惚间体内竟生出三分春意。(李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