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衣橱走过了四十几年的光阴。拉开木柜门时,会发出“吱呀——”一声,像是老人在回忆往事时悠长的叹息。每一件衣服都像一页浸透时光的日记,密匝地记录着过往的痕迹。拉开门,如同翻开一本厚重的自传,只是这自传不用文字书写,而是以布料、针脚、颜色写就。

一
百货大楼的玻璃橱窗,当年太辉煌。那些光可鉴人的玻璃后面,塑料模特儿穿着时髦,脖颈以夸张的角度后仰,似在向路人抛媚眼,我经过时,总要驻足留恋。如今那玻璃的光泽,竟还残存在我一件旧皮衣的钮扣上。黑色钮扣的边缘嵌着一圈金线,阳光斜照时,恍惚间映出旧时街头的景象:我们穿着高筒靴、短裤子和各色皮衣匆匆赶路,卖糖葫芦的老汉呵出白茫茫的寒气。我至今还收藏着配合穿靴的短裤和雪豹皮衣。当时为了省钱,过膝短裤是我让人用长裤剪短的。那时觉得这种穿戴很时髦。
衣柜里最耀眼的就是这件雪豹牌皮衣,皮质有些发硬了,像凝固的旧时光。那是2006年买的,当时我们家存折余额还不足一万元。购物那天,我和爱人在各个百货商场转悠了大半天,反复比较价格。最后在供销大厦的专柜前徘徊时,遇到一名已毕业的学生在卖皮衣,她给我打了个折扣,我最终咬牙买下了这件黑色雪豹牌皮衣。
我自豪地穿着这件价值不菲的皮衣去栖霞看父亲。他租住在老旧的小单元房开诊所。墙皮剥落得像老人脸上的斑,屋里没暖气,水泥地反射着刺眼的冷光,药架上的当归黄芪等挤挤挨挨,行军床上的被褥薄得能透出下面的钢丝网格……我身上皮衣散发出的皮革味与屋里的中药香古怪地交融,那一刻,这件衣服突然变得像有千斤重,压得我脊椎生疼。回家后,我再也不购衣,攒钱在栖霞城里贷款给父母买了房。
二
衣橱右侧挂着一件昂贵的貂皮大衣,红得发紫的毛色在暗处依然泛着幽光。2010年,我刚还完给父亲买房子的贷款,存折上的余额首次有了几万块,心里购物的欲望又如棉花糖在膨胀。商厦的灯光晃得我眼花缭乱,导购小姐抚摸貂毛的样子,让我想起电视剧里的阔太太。爱人知我想买,他顺从我的心意,花了一万八千元给我买下。后来我撺掇他也买了一件。
我曾穿着它参加聚会,在酒店镜前反复调整腰的松紧,穿上时感觉很贵气,当时却不知制作一件大衣需要二十多只貂的生命。后来看制作貂皮衣的纪录片,我不忍心看完。从那以后,貂皮大衣我再也没穿,仿佛穿着有罪孽。那些皮衣便成了心上的负担,既不忍穿,又不忍弃,简直是痛苦的记忆。每逢取出晾晒,细密的针脚间似貂痛得在渗血。
箱底压着几件地摊货,已快发霉了。其中一件红棉外套,领子是大荷叶边,从身子到下摆逐渐放大,能装下一个半我,当年穿在身上觉得格外美。记得1995年,我穿着它去参加活动,故意把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地摊上买的假首饰。如今那红色依旧艳,只是再不敢穿,不是衣服变小,是岁月把我的勇气抽走了,流失的还有我的青春。我不由得苦笑,是时代变了,还是我的心态变了?抑或都有。
衣橱最底层压着个绿花包袱,里面有青春岁月的“遗迹”:只穿过一次的蕾丝晚礼服,当初价格不菲;有夜市买的缀满亮片的吊带衫;也有的吊牌还在,塑料绳已发脆……许多曾经心爱的衣物,如那些被时光淘汰的热情与梦想。
未穿过的衣服像是我的忏悔书,记录着每一次冲动购物后的懊悔。年岁渐长,这些“忏悔录”竟日渐膨胀,几乎要撑破衣橱。
三
前几年迷恋旗袍,衣柜里添了好几件喜欢的款式,其中一件是香云纱质地的,墨绿色底子上浮着暗纹。女儿说这花色老气,我爱极了穿它走动时沙沙的声响,像江南古镇的雨落在老屋的瓦片上。我穿上时,对镜子直笑:“多像从老电影里走出来的女子啊。”不合时宜的体验令我兴奋,也许人生的某段时光需要这样的体验。
雨季的午后,我发现真丝旗袍的绲边处钻出嫩绿的菌点。不速之客沿着刺绣牡丹的轮廓生长,将华贵的衣料分解成蓬松的腐殖质。我的衣橱将变成生态箱:霉菌在丝绸上作画,蛀虫在羊绒大衣上结茧,樟脑丸将和纤维发生奇妙的反应。
我与衣物在阳光下练习对话。拿真丝衣见阳光,想象蚕的理想;阳光里用鬃毛刷轻梳羊绒大衣,依稀听见牧场风声;让太阳抚摸亚麻衬衫的粗砺纹理,似触到亚麻田的质地。那些被印在针线里的故事,正通过纤维缓慢释放。
近年的衣橱开始呼吸。苎麻、有机棉、草木染布料的衣服在隔板上把身姿舒展,散发出阳光烘焙过的气味。这些衣裳宽敞,裁缝留下的毛边像植物新生的根系,在穿着的过程中逐渐贴合身体,越穿越服帖,像第二层皮肤一般自在。穿着它们时,连呼吸都变得绵长,似能透过布料触摸到阳光晒过的田地。午后三点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窗子,我便穿着棉麻衣,慵懒地在椅子上假寐,听着名家文章的天籁并慢慢体会人生的真谛,无比惬意。有一日暴雨,我穿着苎麻衫在窗前看雨,衣服吸了水汽,变得沉甸甸的,却意外地贴合身形,宛如被大自然温柔地拥抱在怀间。
四
整理衣橱时,我总选晴朗的日子。推开窗户,让清风朗日长驱直入,风能吹散霉气,阳光可以熨平衣服的褶子,也能熨平皱巴巴的心情。一件件衣物经过手的抚摸,便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每一件衣服都连着一段记忆,舍弃衣物,竟如同割舍一部分自己,难免迟疑。当初这些衣服不再穿,又不忍丢弃,因它们是我生命的见证者,默默记录着每一次欢笑与泪水。偶尔翻检,便如同与过去的自己对话。可那个穿着夸张的衣服招摇过市的青春,那个裹在貂皮大衣里自觉高贵的女人,是我,又不完全是我。我被时光的流水荡涤着,细胞天天吐故纳新,身心难免沧桑几分,不能老是生活在过去。再也不能穿的衣服是包袱,该断舍离一部分。整理衣橱其实是整理人生,山下英子的《断舍离》一书给了我启示:大道至简,放下没必要的物质和心灵的包袱,整理外部环境和内心的杂念,追求毫无羁绊的积极生活,心灵幸福而富足地活在当下。
衣橱如今空出三分之一空间,负担减轻,容量缩减,呼吸自由。
阳光渐渐西斜,衣橱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坐在一堆衣物中间,恍如置身时光的河流。四十余年的悲欢离合,就这样被一堆布料包裹,安静地悬挂在衣橱里,等待着开启。
五
雨季来临前,我把衣物装进真空袋。抽气泵嗡嗡作响时,衣物渐渐坍缩成扁平的回忆标本。突然“啪”的一声脆响,那件貂皮大衣的金属扣钩断了。我怔怔地看着手中冰冷的金属,忽然明白,有些罪孽无法修补。有一天,我特意绕道去当年买貂的商场,发现那里已变成书店,人们爱护动物的意识增强了,我长吁一口气。
昨夜梦见衣橱变成了时光列车,每件衣物都是一个站点。雪豹皮衣那站风雪交加,貂皮大衣站台飘着细小的血珠,棉麻衣物的站台长满蒲公英。醒来,晨光正斜斜地照进衣橱,在木地板上划出一道金色的分界线。左侧是舍不得丢弃的过往,右侧是留白的未来。
太阳露头,小鸟歌唱。我突然想起乐府《古艳歌》里的词:“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需辩证地看,有的旧衣里的故事,比橱窗里的华服更珍贵,就像我自己编织的旧羊绒衣,虽不再穿,但每年冬天还是要拿出来晒晒太阳——有些温暖,隔着光阴依然暖心。
女儿在门外喊:“妈,你给我编织的细线羊绒衣看见没?”我找给她。阳光突然变得很亮,衣橱里的每处都在发光,四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柔软地覆盖了我的肩头。(刘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