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山村静无声

烟台日报 2025-03-31 09:44

2025年《胶东文学》首期发表的小说《就此别过》,是著名作家、栖霞市作协主席衣向东先生蛇年的开篇之作,不久被《小说月报》第三期转载。这是作家以细腻的笔触和深沉的叙事风格创作的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主要讲述主人公“我”在处理父亲丧事时揭开其生前隐秘、完成代际救赎并照顾痴呆母亲的故事,展现了中国乡土社会中的人性、伦理与代际关系。它是一首乡土中国的微型史诗,以家庭叙事为切口,映射出半个世纪中国乡土社会的变迁镜像。

(一)

《就此别过》以父亲的死亡为起点,全方位地记述了一场死亡事件,呈现了三代人的性格命运。作家精准解剖了父辈背负的沉重历史、子辈面对的伦理困境与时代烙下的记忆伤痕,通过家族秘密的揭示、代际关系的纠葛与记忆碎片的拼贴,最终在冰封的乡土上开辟出一条救赎之路。当主人公在父亲的坟前说出“就此别过”时,并非与过去决裂,而是将记忆的碎片熔铸为新的生命印记——那些未能说出口的道歉、未能兑现的承诺、未能相认的血缘,都在生者的承担中获得了超越生死的精神和物质的救赎。小说以冷峻的笔触解剖生死,以温情的目光治愈伤痕,最终在历史的尘埃与现实的荒诞中,重构了人性的尊严与亲情的永恒。小说最终告诉我们:生命的尊严不在于完美无瑕,而在于在破碎处疗伤愈合。

(二)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徐贵祥曾称赞说,衣向东擅长讲故事。小说《就此别过》正是通过时空折叠中的故事,成功塑造了父亲、王淑娴等丰满的人物形象。

父亲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作家通过细腻的叙事和多重的线索,塑造了一个复杂而深刻的父亲形象。他既承载着传统伦理的厚重,又深陷个人情感的纠葛,展现出多层次的矛盾性与人性深度。这一角色的成功塑造,丰富了中国乡土文学的典型人物形象。

父亲拥有着浓厚的乡土情结。

他是一个传统伦理的坚守者,临终前坚持回老家、要求用白酒清理口腔,体现了他对故土的眷恋和对生命尊严的坚守。老房子不仅是物理空间,更是他的精神归宿。这一行为暗含着他对于传统“落叶归根”观念的执着。

他是一个家庭责任的负重者。他对母亲表面嫌弃(咒骂“下辈子不娶姓李的人”),实则包容(“凑合过吧”的叹息)。他独自承担家务,甚至忍受母亲老年痴呆后的种种不堪,这种隐忍的背后是传统男性对家庭责任的无声承担和对婚姻承诺的坚守。

他也是一个历史创伤的背负者。他在时代夹缝的道德困境中度日,在饥荒年代“谎称女儿死亡”并秘密送给他人抚养,既是对家庭存续的无奈妥协,也是对伦理责任的背叛。这一“不可饶恕”的秘密成为他一生的精神枷锁,直至临终前通过托梦向儿子坦白,展现了他的无奈和愧疚。

他还是一个理想信念的追求者。他对“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的执念,实则是在时代洪流中坚守自我价值,是对理想信念的一种最朴素的追求。

父亲的情感世界也很矛盾。

他与王淑娴的情感纠葛是其一生的隐痛。高中时期,他接受她的资助却隐瞒婚史,晚年重逢后试图弥补(托儿子送花),甚至公开斥责其不孝子,这些行为既是他对青春亏欠的救赎,也是对自己无力改变命运的愤怒。焚烧情书的场景成为他情感压抑的终极表现,将未竟之爱化为灰烬。

他在父权的表象下又表现出脆弱的一面,对儿子的严厉与隐秘的柔情形成鲜明对照。他默默阅读儿子的作品并给予赞美,却从未当面表达认可;去世后以“灵魂”的形态持续陪伴,展现了传统父权面具下的孤独与渴望被理解的心态。这种矛盾凸显了代际沟通的隔阂与父爱的沉默特质。

同时,在与命运的抗争中,父亲试图通过介入王淑娴的家事来修正历史错误,却遭到暴力驱逐。他最终未能挽救王淑娴的悲剧,也未能在生前与女儿相认,这种无力感贯穿了其一生。

作家还把父亲塑造成灵魂不灭的执念者。小说中父亲的“灵魂”反复出现(摇椅上的烟雾、客厅的幻影),既是叙事的魔幻笔法,也是其未了心愿的外化。他徘徊于人世,直至周年祭才彻底“离去”,暗示其一生未获真正的解脱。这种灵魂书写超越了生死界限,将父亲的形象升华为永恒的精神存在。

文本中的王淑娴,作家成功地把她塑造成了一个被时代碾碎爱情的标本形象。她的世界呈现出双重特点:一是少女时代的炽热情感。高中时期,王淑娴对“父亲”的情感如野火燎原,送食物、买鞋袜的细节暗示了她在物质匮乏年代最珍贵的付出。当发现“父亲”已婚时,她“再也不联系”的决绝,体现了女性的尊严。这种情感纯度在60年后依然未褪——保存情书、面对鲜花时的嚎啕,证明她将这段感情窖藏在内心深处。二是苦难生活碾压下的悲惨命运。被迫嫁给驼背哮喘的丈夫后,她改名“王君”,在杜家疃村被污名化为“破鞋”,还遭到儿子们的虐待。她像被风干的标本般沉默,直到再遇见“父亲”,感情才重新被点燃,这种冰火交织的矛盾性,恰是那个特殊年代知识女性命运的真实写照。

王淑娴最终成为乡村伦理暴力的祭品,选择在2023年12月28日自杀。她在杜家疃被污为“破鞋”的遭遇,她保存了60年的情书和浸透了农药的遗书,以及她喝百草枯自杀的行为,既是对苦难人生的辛辣嘲讽,也是她向死而生的爱情祭礼。遗书中“他答应陪我过个生日”的执念,将个体悲剧升华为碑文般的集体记忆。

(三)

《就此别过》表现出作家驾驭作品的纯熟能力和高超的艺术表现手法。

在时空交替中,作家成功地运用了碎片化的叙事方式。小说打破了线性叙事结构,以父亲病逝为圆心,通过主人公的回忆、梦境和现实行动,将60年的家族史编织成一张人情关系网。重症监护室的最后告别、王淑娴的隐秘往事、老母亲的痴呆呓语等片段,如同被雪片覆盖的老照片,在时空跳跃中逐渐显影。例如主人公在整理遗物时发现“2023年阳历12月28日”的硬纸片,这一悬念贯穿始终,与王淑娴自杀的日子形成闭环呼应,个体命运在碎片化的叙事中得以充分展示。

作家运用的幽灵叙事产生了双重作用。幽灵是现实与记忆的联结者,也是伦理与情感的催化剂。文本中道德困境的破解与情感创伤的疗愈,都是通过运用幽灵叙事推动完成的。父亲亡魂的反复闪现,既是超现实的情感投射,也是现实推进的隐秘线索。摇椅上的烟头、红木沙发的幻影,这些具象化的幽灵符号,既外化了主人公的丧父创伤,又推动了事件发展——亡魂的在场驱使他揭开姐姐存活的真相。当周年祭时父亲的幻影彻底消失,象征着主人公完成了精神层面的告别,幽灵叙事最终服务于现实情感的闭环。小说通过三组图像,呈现出主题的多重性:父亲与王淑娴被时代碾碎的爱情,对应主人公与李跃进被血缘捆绑的救赎;母亲“雪堆吃雪”的荒诞,映照王淑娴饮农药自尽的决绝;姐姐的“假死”与父亲的“真亡”构成生死错位。这些镜像最终在“冬眠了”的雪景中收尾。雪花覆盖的秘密与未能说出的忏悔,形成留白卒章。

档案员老陈、抖音网红等配角看似闲笔,实则为隐秘血缘的揭示搭好了根基,体现了作者对乡土社会人情网络的精准把握。这种叙事方式如同烟台冬日的碎雪,以轻盈之姿托起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在雪落无声的寂静中达到震撼效果,成为一曲关于记忆、责任与救赎的深沉挽歌。

(冯宝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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