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路上的光景
1860年,烟台有了一条与海岸线平行、宽阔平坦的马路,又因是当时路中老大,被称为大马路。1910年改名东马路,但人们积习难改,仍称东大马路。1938年,恢复大马路路名,南侧与大马路平行的威海卫路、大威海街,则被依次命名为二马路、三马路。
大马路始长660米,1912年后延伸至1308米,初为土路,1926年路面硬化。
大马路不但是老烟台最“大”的路,也是相当繁华的路,人称工艺品一条街,因为这里是老烟台花边、发网等手工艺品生产经营出口的基地。
大马路的东端为海军学堂(现为烟台海军航空大学),西端为张裕公司(现为张裕博物馆)。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花边、发网等手工艺传入烟台,产品大量出口。鼎盛时期,烟台从事花边、发网生产经营的洋行、商号、工厂多达130余家,仅大马路就集中了30余家。1929年,在军阀刘珍年部队的中共地下党员彭雪枫,在大马路华成和发网庄,组织发动了著名的烟台发网工人大罢工,并取得了罢工胜利。
除此之外,大马路上还有专制俄式面包的万国面包房,专营听装糕点的联合食品店等各类公司、作坊、商店。
大马路还集中了许多文化教育、医疗卫生、宗教等机构,这里也是民族工商业主和外国侨民的聚居地。如,春晓画社、崇正中学、卫灵女中、卫灵女中附小、英文日报社(仁德洋行主办)、晨星报社(路透社驻烟记者马茂兰夫人主办)、福民医院、忠德医院、芝罘医院、基督教浸信会教堂(又称豪尔迈斯纪念堂)等,不胜枚举。
上世纪50年代初,我家搬至大马路庆安里时,大马路依然十分繁华。
最令我难以忘记的是,有一次,妈妈奖励我做事勤劳,给了我5分钱,让我到万国面包房,买了一个大面包。我第一次尝到外国风味的食品,松软绵甜,却不经吃、不耐饥,没咬上几口就全都下肚了。
在大马路路南商家的身后,有一座玻璃厂。我第一次透过挂满灰尘的铁丝网窗口,见到神奇的生产玻璃瓶子的过程:只见工人们拿一根铁管伸进炉火熊熊的玻璃窑中,取一块软如稀泥、发红的料子,而后对着铁管的另一端用嘴猛吹。另一个工人双手各拿一块模具,猛地夹住铁管另一端刚出炉的料子,伴着一股青烟,刚出窑的火红料子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酒瓶子。如此周而复始,货台上便摞起一个瓶子垛,比变戏法还精彩,看得我入迷。
大马路旁,十字街头马达轰鸣,几家织布印染厂内,雾气腾腾,飞梭走线,工人忙碌极了,有人在织布,有人在烧火,有人从染缸中取布晾晒。一块块冒着热气的布料挂满路边的铁丝,五颜六色的布匹伴海风飘扬。整个街巷,都散发着染坊缸的刺鼻气味。
拔丝制钉厂将庆安里与十字街相连相通,车间里,传送皮带连接着无数钢铁轮轴,伴随着机床有节奏的巨响,钉子接二连三地“蹦”出来。不一会儿,一箱闪着寒光的钉子便被抬出了车间。
庆安里的家
我们全家由蓬莱迁至烟台后,先是住在离海港东口20余米的德胜街上。那是一家商铺仓库的门房,只能勉强栖身。1949年秋刮台风,暴风骤雨中,炕洞进水,屋顶漏雨,顶棚塌陷。情急之下,妈妈将我弟弟放在锅台上,撑起雨伞,总算躲过一劫。自此,妈妈动了搬家的心。
妈妈有个三叔住在大马路庆安里,我们去串门时,发现这是个居往的好地方。上世纪50年代初,我家搬至庆安里24号,我在此住了近30年,我妈妈直至庆安里拆迁,才搬出此地。
以大马路为出口的街巷很多,自东向西依次为:虹口路、坤山路、德成巷、十字街、悦来里、平安里、春德胡同等。这些街巷中的民居与工厂,大都是中西合璧风格,大多用的是刻有卐字符的方形灰瓦。
庆安里主干道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混凝土马路,两旁皆有排水阳沟,直通海边,不见一丝泥土,这是当时烟台市居民区内少见的。
与主干道交会的,是大约10个死胡同,其中,由南向北的前五个胡同最为正规。胡同内又有一条混疑土路通向各户门前,混凝土路两旁是泥土,可种花草树木。我家门前有一棵树,春季开黄花,果实元宝形,果仁可吃还挺香,俗称“元宝树”。
庆安里居民人人皆知的,便是阎家大院,即第一个胡同第一个门。院内可容百余人开会,烟台解放以后,这里就一直是庆安里居民的主会场。
院内还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每年入秋一嘟噜一串的红柿挂满树梢。院内还住着许多江南迁来的居民,每月可凭粮本到粮站买特供的大米。我十分眼馋那白花花的大米饭。
第二个胡同5个门栋皆为二层石基木楼,基石上镌刻着“1934”的字样,应为1934年建成。
胡同内前三个门栋租给居民,我姑姑结婚时就曾租赁过这里的房子。胡同内另外两个门楼皆为驻军,房主为张福远老爷爷。这人很慈祥,说话笑眯眯的,他儿子是香港富豪,记得那年他回烟探亲,侨办的轿车把他直送至胡同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轿车,外壳光亮得苍蝇落上去也会打滑溜跐。轿车旁一下子围了一大圈孩子,可真是开了眼界。
1956年秋,张爷爷的老伴去世了。不久,邻居为其提亲,来年他成亲时众人祝贺,我获喜糖两块,都是香港产的。这是我第一次吃香港糖果,心情有些奇特,滋味却没啥两样。糖纸让我夹在一本旧书中作为收藏,“打弹(dàn)儿”(弹玻璃球)论输赢时,一张顶两张。
里弄长长,不及家族旧事长
我家住庆安里24号,即内里第三个胡同第三个门。住长了,胡同里的住户自然彼此都很熟悉。
第一个门内北屋家,住着我妈的三叔,我称他为三姥爷。提到三姥爷,就不得不说到蓬莱老家的家族旧事。此事说来话长。
晚清年间,在蓬莱城里现在邮电局对面,建起了一座有20余间瓦房的于氏大院。新中国成立后,这片宅院的地址定为“蓬莱钟楼南街杆草市43号”,公社化后属长裕大队。
于氏大院内,由南向北共有5栋房子,每栋4间。南屋为供奉祖先兼接待来客的地方,然后依次三栋为老大、老二、老三与妻小的住处,第五栋为厨房。每栋房之间有一小院,南屋与老大住处间的小院内配有东、西两厢房,屋内有地窖,院内种有杏树与紫藤。
于氏大院内的老大,即妈妈的父亲、我姥爷,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我妈妈在女儿中排行老二。姥爷英年早逝,不久儿子又患病而亡,姥姥只能拉扯着3个女儿艰难度日。两个女儿相继出嫁之后,姥姥与小女居此。我小姨读过私塾,后到一所小学当先生,娘儿俩总算有了微薄的收入,“土改”时划为贫农。
于氏老二,即我妈的二叔、我称二姥爷,婚后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新中国成立前靠租种地主的土地为生,是货真价实的贫农。他的大儿子娶了地主的女儿,女方嫁妆丰厚,家境顿时好起来。二姥爷的孙子是大队的拖拉机手,一天,他去竹篮厂拉粪,与厂里的女会计一见钟情。女方的父母留有一笔遗产,1975年他们结婚时,我回家乡贺喜,只见他家中的摆设应有尽有:收音机、缝纫机、大柜、小柜、橱柜、写字台……连我这个在城里工作数年的哥哥见了都眼红。
再说家住庆安里22号的三姥爷。他有两儿两女,年轻时闯烟台街做买卖,与人家合伙开了一家绸缎庄,不能说发了大财,日子也是红红火火。那年他衣锦还乡,在画河市场购物,花生油一买就是一油篓,那些手提油瓶一次仅买几两油的乡亲不禁连连惊叹。
新中国成立后,绸缎庄歇业,三姥爷靠吃老本,也靠子女养活。他大儿媳妇生小孩,他只许找接生婆,不让进医院,固执得很。结果连续两个孩子都夭折了。待第三个孩子出生前,他大儿媳妇找到我妈,恳请我妈向三叔——她公爹求情,说“用不着花咱的钱,她有私房钱,不够,娘家还会从天津寄来”。三叔丝毫不给侄女面子:“咱祖祖辈辈生孩子都找接生婆,还断根了吗?”闹得我妈进退两难。结果,孩子不幸又夭折了。直到三姥爷死后,他大儿媳妇才真正有了自己的孩子。
南屋北屋 几多欢乐几多愁
住在庆安里22号、与我三姥爷为邻的,是一位白发长须的老人。他姓何,一生无儿无女,却一度有两个妻子,现今靠当年的积蓄为生,足见其昔日家底之厚。这一家人为人和气,很少外出,与四邻相安无事。
住在庆安里23号北屋的也姓于,当家人为烟台新华铁工厂的老板。他一表人才,经营有方,又很健谈,很受工人尊重。公私合营之后,他成为私方代表,依然任劳任怨,和气待人。他有一个女儿4个儿子,可叹由于近亲结婚,漂亮女儿时而疯癫。令人惋惜的是他那比我小一岁的儿子,又娶了他舅妈的女儿,生下两个女儿,虽一时未见异常,却也令人替他担心。
此院南屋家姓常,夫妻两人生有两女三男。男主人瘦削高个儿,少言寡语,为烟台三中生物教师。夏日,他常穿上白大褂,手持纱网,在胡同内的墙壁上捉蜥蜴,作为教学标本。女主人身宽体胖、口若悬河、乐于助人,常常手持一把剃头推子走门串户,为儿童与老人理发。
常家有个戏匣子(电子管收音机),每当播送《西游记》时,我便常常趴在窗外听。有时趁大人与哥姐不在,我就会去找同龄的常家老二,进屋坐下,听得如痴如醉。
老式收音机资料图 文图无关
在庆安里24号北屋,我家与对门房张大爷各住两间半房。张大爷以前曾是绸缎庄老板,生意红火,多次去日本东京、大阪釆购。新中国成立前后,绸缎庄关闭,其子女离开大陆。起初,留在天津的儿媳每月寄钱养二老。1966年春节深夜,儿媳来烟找公婆,与其子离婚。之后,老两口靠变卖家中储存的绸缎为生。
“文革”时,在屋内天花板上抄出百余件香烛蜡台。问是何人所有?无一人知晓。当时,我家租住此房已十余年,从来不知头顶上竟藏有这么多值钱的物品。
庆安里25号北屋,住着一位神秘的老人,身材修长,出门时总穿长袍马褂,拄文明棍,戴金丝眼镜。他叫李志扬,为市工商联成员兼街道委员主任,在庆安里内德高望重。他儿子为烟台轴承厂会计科科长,娶了我院东厢张大娘的小姑子为妻,生活美满。
一天,李老忽而大喊眼镜掉地,众人齐来帮忙寻找。划火柴、照手电,就是找不着,累得全家人腰酸腿硬,儿媳一抬头,不禁喃喃说道:“爹,这眼镜,你还戴着……”
如今,与大马路相关的街巷里弄,都已消失殆尽。当年的老人都已作古,当年的孩童,也都步入古稀之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哈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