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世多年了,但对我的人生影响却无时不在。
我和父亲都属马,作为家中长女,在我们这个三代人一起生活的大家庭,父女无话不说。而童年失去父爱的父亲对子女更是疼爱。
他没有上学,却通唐诗宋词,他说“人穷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文化睁眼瞎”。他给我们包书皮、削铅笔,买书是他领到工资后的第一件事儿,即使在三年饥饿期间,也坚持为子女订《中国少年报》,这使得我们在“文革”停课期间,有书读有报看。悬梁刺股、凿壁偷光、映雪读书是他常讲的故事,“天道酬勤”是他的座右铭。
父亲一生坎坷,我看到过他发脾气、瞪眼睛,却从未听到他发过牢骚。他说:“心里有阳光,就看不到阴暗。凡事就事论事,埋怨牢骚无济于事。遇到坎儿过坎儿,遇到河过河,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1930年父亲来到这个世上,6岁便遭遇塌天大祸:祖父被土匪绑架撕票,家里经营的绸缎庄和银号被一哄而抢,一家人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埋葬了祖父,大伯、姑姑随亲戚闯关东,父亲随祖母回娘家。
刚进学堂就失学,父亲不甘心,偷跑到私塾,爬到树上偷听先生讲课,还跟着做过张作霖保镖的叔姥爷学武术,刀枪剑棍样样通,不仅保护自己不被人欺,也树立了自强不息的信心,关键时刻还可见义勇为。有一次,前院邻居的儿子持刀行凶,我亲眼看见父亲越窗而出,从那人手中夺下菜刀,将其教训一番。
父亲常说,“学海无涯苦作舟,也不能死读书本四肢懒。”他奉行“技不压人贵以专”,虚心学手艺,不图名分。
为生活所迫,父亲12岁进入国民党烟台修械所做学徒。这里有兵器专家、清末秀才,更有能工巧匠。父亲人聪明、勤快又能吃苦,深得师父和师叔们的宠爱,车铣刨磨钳样样得真传,他不仅学到了手艺,还学到了文化,四书五经都读过。

前排左三为作者的父亲
新中国成立后,18岁的父亲分到烟台市机器厂,他边工作,边到夜校学习,搞不懂的高等数学,就向有文化的师兄弟请教。
在技术革新中,父亲大显身手,车床改镗床,铣床改磨床,一项项技术革新使他成了技术能手,但1958年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的却是他的同事,父亲只获得了上调两级工资的奖励。有人不解,父亲却说:“谁叫咱在国民党修械所学徒来,这是污点,哪能去见毛主席?”
父亲仍默默无闻,继续学继续改,又得到了调资嘉奖,30岁就成了7级工。
1962年,传出蒋介石要反攻大陆的消息,局势紧张。一天,父亲忽然说他要出差,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没有音信。
直到退休后,父亲才告诉我们这一趟差的真相:为了武装基干民兵,烟台市武装部要仿造五四手枪和半自动步枪,苦于没图纸,便在警备区借了一支五四手枪和一支半自动步枪,想找人拆了画图纸。有人推荐了在修械所学过徒的父亲担当此任。
领到任务后,父亲被封闭在交通局招待所。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他先是将五四手枪和半自动步枪全部拆卸,边测量边画图纸,再用手工做出枪样,进行射击试验,经检验合格、投入批量生产后,父亲才回到家里,但他对家人只是说出了一趟远差。父亲是海运公司的技术高手,经常受邀到长岛、威海等地解决渔船和货船的技术难题,出差是常事,所以家人并不会多问。
“文革”开始了,父亲因在国民党修械所学徒的这段经历,被造反派扣上了“国民党孝子贤孙”的帽子,遭到监视。聪明的父亲通过他的徒弟,在船上用密码给远在天津的师父发去了求助电报。
他师父看到邮局翻译的“师父救我”时,立即乘船来到烟台,向造反派提供了证明材料。“我在国民党修械所当师傅,但我是中共地下党员,他是我的徒弟,怎么能是国民党的孝子贤孙?”师父一席话,让父亲免去了游街示众的祸殃。
父亲事师如父,与师妹亲如兄妹。师父在世时,他经常到天津探望;师父不在了,师母有困难他竭力进行接济;现在,他的师妹都不在了,我们第三代人还是如同亲戚般走动。父亲坚守他的人生信条,而我们也没有辜负父亲的言传身教,这份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在当今社会,尤其令我们珍惜。
父亲多才多艺,吹拉弹说唱、高跷、舞蹈、京剧样样通,一直是工人文化宫和艺术馆的业余文艺骨干。1958年烟台代表队参加全省工会文艺汇演,父亲还是二胡领奏。他自己做京胡做坠琴,还亲手打造长剑。
在我们居住的纩坊大院,父亲经常组织大伙儿联欢,还与习武者切磋武术,那种和睦如一家的邻里关系,是今天住高楼的人们所无法想像的。
追忆父亲,感慨万千,若有来世,让我们还做父女。(高守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