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节,我和战友赵国太都要到芝罘区军休一所,到老营长闫章何的家里拜年。
1996年,老营长去世了。我俩依然年年去他家,瞻仰老营长的遗像,并庄重地行一个军礼。
我是1961年入伍。入伍后,在老营长身边工作了整整四年,与老营长感情深厚。他德高望众,深受大家的尊重和爱戴。大家一直习惯地称呼他“老营长”,因为他的资历较老,在营长这个岗位上干得时间较长,也因为身体的原因,职务再没有变动,但享受正团级待遇。
每次去老营长家,老营长的夫人林翠英大姐总会讲一些老营长的故事———
走出黑暗 走向光明
1937年,中华大地战火纷飞,民不聊生。16岁的他为了养活母亲,离开了家乡河北武安县,外出谋生。出门不久,就被国民党军队抓去带路,晚上关在一间房子里,第二天就被迫穿上军装当了兵。
1937年9月国共第二次合作,形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当时,虽然战斗频繁激烈,但打的是日本鬼子,是正义之战。说到与日本鬼子打仗,还有一个插曲。
那是1940年,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由于敌众我寡,他所在的部队被日军打败,士兵纷纷逃散,鬼子边追赶边射击,不少国民党士兵被打死。黄昏时分,他跑到一个村口,路边有一个大碾盘,借助昏暗的光线,他弯腰钻到碾盘底下藏匿起来,幸好没被鬼子发现,逃过一劫。
糟糕的是,鬼子进村后,烧杀抢掠,杀猪宰牛,这帮走了,那帮来了,折腾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听见老乡们回村的声音,断定鬼子撤离了,他才敢从藏身处出来。此时,他已在碾盘下蹲了三天三夜,汤水未进。饥肠辘辘的他,走到村边小河沟喝口水,喝完水抬头一看,在河上游不远处,泡着一具尸体,伤口处渗着一片血水……
老乡们回村后,把鬼子扔掉的牲畜的头、腿、下水等,拾掇拾掇煮了一大锅。知道他几天没吃东西了,就送给他一大瓢。饥不择食,他感谢老乡救了他一命,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吃牛羊肉了。
1946年,蒋介石调转枪口,挑起内战。面对风云突变的局势,他感到很迷茫。幸运的是,他所在部队的师长深明大义,是一位爱国将领。师长秘密策划起义投诚,但不幸被奸细告密,师长被蒋介石枪毙了。紧要关头,师长的部下当机立断,毅然率师起义。那是1947年5月。从此,他走上了一条光明大道。
一部苦难家史 一腔革命斗志
他于1947年5月参加革命队伍,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当年冬季,全军范围内利用作战间隙,开展诉苦和“三查”,诉旧社会和反动派给劳动人民带来的苦,查阶级、查工作、查斗志。后来,毛主席把诉苦和“三查”称之为“新式整军运动”。
在诉苦大会上,他带头发言,讲述了自己的苦难家史———在他们姐弟四人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天,父亲上山割草,回来经过本村地主、伪保长家门口时,老地主非一口咬定父亲手中的镰刀是偷他家的。一个淳朴老实的农民岂能背上“偷”的黑锅?地主保长仗势欺人,父亲百口难辩,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一气之下竟悬梁自尽了,撇下一家孤儿寡母。
这时候,两个叔叔非但不伸援手,反而提出分家。母亲一人拉扯四个孩子,吃糠咽菜,艰难度日。不久,姐姐连病带饿,死掉了。他小小的年纪就和哥哥一起去打工,受尽欺凌。诉苦会上,没等他讲述完,台上台下早已哭成一片。
通过一系列教育,弄清了苦从何来,明确了为谁当兵、为谁打仗,他的革命斗志被激发出来。在战斗中,他奋不顾身,英勇杀敌,当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很快提升为班长、排长、连长。1952年担任营参谋长。1955年八一建军节,军队第一批授衔时,他被授予大尉军衔。1963年晋升为少校。在战火中,他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指挥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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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授衔时的老营长
挺进大别山 棉衣自己做
入伍后,经过短暂的整训,他于1947年8月7日,随刘邓大军向大别山挺进。
挺进大别山,拉开了解放战争战略进攻的序幕,就是向敌人心脏插入一把钢刀。敌人围追堵截,部队边行军边打仗。有时急行军,一天一夜走100多里,困乏至极,揪着马尾巴边走边睡,一不小心就掉进沟里了。
经过黄泛区(1938年国民党为迟滞日军推进速度,在花园口人为掘开黄河大堤,河水浸过的地方称黄泛区,包括豫北、皖北、苏北44个县(市)4万平方千米,造成89万人遇难)时,淤泥深达膝盖以上,大家只能手挽手,拔出一条腿向前迈一步,一夜只能走出十几里。
辗转两个多月,天气渐渐冷了。这是没有后勤供应的部队,又处在蒋管区,敌人从各方面加以封锁。刘邓首长指示:棉布、棉花自己筹集,棉衣自己做,不准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家听后,又高兴又犯难。
在地方群众的大力支持下,材料都买到了。不过布料五颜六色,还有做被面的大花布。他们所在的部队每人发了9尺白布、1斤籽棉。行军路上,他们边走边摘棉籽,一停下来,就用棍敲打棉花。把喂马的草料烧成灰,把布浸泡在灰水中染色。虽染得深浅不均,但总比白的好。
做棉衣更是各显其能了,大老爷们拿针,比拿枪困难得多。不管怎样,总算做出来了,大的大,小的小,肥的肥,瘦的瘦,有的还给做成了背心。没有扣子,就用布条捆起来。
他做的棉衣是全连最好的。刘伯承、邓小平首长去部队视察,他亲眼看到,两位首长穿的棉衣也是战士们自己缝制的,只不过做工能好一点。就这样,全体官兵度过了一个严寒的冬天。
11枚军功章 浓缩戎马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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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林大姐捧出的11枚军功章,我眼前顿时一亮。每一枚军功章都是那么金灿灿、沉甸甸的,这11枚军功章,浓缩了老营长的戎马一生,每一枚军功章的背后,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渡江胜利纪念章”上,高高架起的船帆,手持刺刀、身体前倾的解放军战士,渡江战役惊心动魄的战斗氛围宛在眼前。老营长生前回忆最多的,就是渡江战役。他说,敌人有七十万兵力,有飞机、有舰艇,构成海陆空联合防线。我们的帆船布满江面,在炮兵掩护下万箭齐发,冒着枪林弹雨向长江南岸驶去。只见得江水翻滚,硝烟弥漫,一派排山倒海之势。
当帆船离岸还有四五十米时,战士们便争先恐后跳入大腿深的水中,端着刺刀向敌人冲去,敌人沿着战壕狼狈逃窜。老营长说过,他们船上有一名刚刚解放过来的战士,当兵不久,还不会打仗,就叫他躲在船舱里,没想到,一颗子弹穿过船舷,全船唯有他牺牲了。
奋战42天,解放了南京、上海等大城市。歼敌四十多万,取得了渡江战役的伟大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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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营长在朝鲜战场
军功章中,有4枚是抗美援朝的。“朝鲜军功章”上刻着一名持枪战士,背景是朝鲜国旗和旭日光芒。“朝鲜二级国旗勋章”,纯银制作,是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最高勋章。这些军功章见证了那段血与火的历史。
刚入朝时,环境十分恶劣,零下四十多度,在室外根本不敢坐,要不停地跑动,否则有冻掉耳朵、脚趾的危险,加之战斗频繁,一时间,战士士气低落。为了改善这种状况,老营长拖着一条红肿的病腿,带领营部的干部、战士去割干草,几天工夫割了两万多斤。有了这些草,可以御寒取暖,大大改善了生活条件,战士的思想稳定了。为此,上级给他记了三等功。
在朝鲜战场,扩建坑道,打眼放炮。点炮后,好长时间没有响,通常是出现哑炮了。排哑炮是很危险的,他不让别人去排,自己向坑道走去,刚走了几步,一声巨响,当即被炸昏倒地。满头满脸都是血,脸上被炸进无数沙粒。经过医务人员抢救,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苏醒过来。清洗创伤,取出一些大的沙粒,其中一块大的沙粒打在眼角处,险伤眼球。他脸上还留着一些沙粒,一直等到回国后才取出来。仔细端详,会看到老营长的脸上有许多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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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战友在朝鲜战场(后排右一为老营长)
从大别山到淮海战役、解放华北;渡江后,解放大西南四省、解放中南六省,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全国解放后,又奔赴朝鲜战场。11枚军功章,记录了老营长走过的战斗历程,铭刻着鲜血与汗水铸就的荣光。
一见钟情再不忘 高头大马接新娘
下面换一个轻松的话题。说说老营长与林大姐结合的事。
林大姐说,看过《激情燃烧的岁月》吗?我们俩就像里面的石光荣和褚琴。1954年10月,部队从朝鲜回国,炮营就驻在我们村(栖霞文石村),炮营的营长、教导员找到我们村长,叫帮忙给参谋长找个对象,村长一下子就想到我。我当时是村里的积极分子,出席过县青年代表会,正赶上我从青岛回来转团员关系。村长到我家当起了媒人。
我和母亲都不同意。父亲去世早,我哥哥也是解放军,经常打仗挂彩,那担惊受怕的日子母亲受够了,不想给我找个军人。而且,舅舅在青岛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市立医院做护理员。我非常热爱这工作,不想丢掉。
我和母亲千方百计地推辞,村长说:“我已经跟部队领导介绍了你的情况,你就去见个面,应付一下差事,见面后说咱不同意,不就行了吗?”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我没法驳村长的面子,只好去见了一面。谁知,他一见钟情。
3天后,部队移防去了莱阳。在莱阳,他给我来了三封信,我以“不会写信”为由,没有回信。后来,他又派人捎来两个硬皮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叫我学习文化。
转过年,忽然有一天,有两名军人牵着两匹高头大马来到我家,说是来接新娘的。还说这是组织上交给的任务,接不到新娘就不回去。他俩整天排着来做我的工作,当真是磨破了嘴皮子。
3天过去了,拴在院子里的马都等得心焦了,用蹄子刨着地,嘴里不停“咴、咴”地叫着。我招架不住了,就推说是母亲不同意,没想到,母亲一看这架势也没辙了,撂出一句:“她的事俺不管了。”
这样,我只好为了这“最可爱的人”辞掉了心爱的工作,准备婚事了。现去割布买棉花,乡亲们帮忙做了一套被褥,我穿上刚做的新衣服,被人扶上马,二叔骑着自家的骡子送我,一大早我们便向莱阳城出发了。80里路,下午3点到了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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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营长结婚照
晚上,把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大家围坐着,桌子上摆些花生和白开水,首长讲讲话,算是证婚人吧。大家嬉闹一番,革命化婚礼就结束了。
婚礼虽然简朴,但不失神圣和尊严。从这一天起,我们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风风雨雨走过了41个春秋。
老营长的故事说完了,不胜感慨!在炮火连天的岁月里,先辈们舍生忘死,英勇奋斗,为我们开辟了一条前进的道路。而今,躬逢这个伟大的时代,我们又当为祖国做出什么样的贡献呢?
(林翠英/口述 张贻谋/整理,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