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头短,才下午四点多,天就灰了脸。屋里暖气足,窗玻璃蒙着白蒙蒙的水汽。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面醒好了,都来搭把手。”我听着,知道家里那场一年一度的小小演习,又要开始了。
桌面上铺开塑料布,白晃晃一片。母亲端出馅盆,白菜猪肉的香气立刻飘满屋子。她那根擀面杖油亮亮的,在手里转得飞快。面皮一张张飞出来,圆圆的,中间厚边上薄。只见她捏皮、填馅、对折,两个手指头一挤,一个鼓肚的元宝饺子就成了型,稳稳坐在案板上。“就得是这个样儿,”她说,“老辈人传下的,看着规矩。”我点点头,心里安稳。这是家的底色,几十年没变过。
妻子洗了手挨着母亲坐下,拿起一张皮。但是她的手法不一样。馅抹得匀匀的,对折后并不忙着捏边,而是从一头开始,左边掐个褶,右边也掐个褶,手指头灵巧地动着,像在给饺子编小辫。最后出来的饺子,长溜溜的,一圈细褶子,真有点像麦穗。“网上学来的,好看不?”她笑着问。母亲抬眼看看,没说话,只是手里的擀面杖滚得更快了些。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屋里的空气好像忽然有点稠。新的来了,旧的还守着阵地呢。
正想着,儿子举着两只小花手跑过来。“我也要包!”妻子给了他一张皮。他舀了满满一勺馅,对折后一顿乱捏,弄出来个面疙瘩,这边鼓个包,那边咧个口,活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他高高举着:“我的火箭饺!”大家都笑了。母亲也笑,摇摇头。妻子用手指轻轻刮他的鼻子尖,留下一道白印子。这自由派的作品,横冲直撞地,把刚才那点看不见的紧张给冲散了。
三种饺子在案板上排开阵势。元宝饺方方正正,麦穗饺清清秀秀,那几个“火箭”张牙舞爪。下锅的时候,母亲看着混在一起的饺子,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开口。妻子拿起漏勺,说:“妈,水开了,我来下吧。”一个个饺子跳进滚水,白的皮,绿的菜边,在锅里翻腾着,转着圈。起初还能分出谁是谁,煮着煮着,就你挨着我、我挤着你,不分彼此了。热气一蓬蓬冒上来,眼镜片都模糊了。这口大锅,此刻最公道。
饺子出锅,白胖胖一大盘。母亲先夹了个周正的元宝,放进孙子碗里:“吃这个,团团圆圆。”妻子眼明手快,找个麦穗饺夹给母亲:“妈,您尝尝这个,皮薄。”我呢,专拣那些煮破了肚皮的,还有儿子的杰作,放进自己碗里,笑着说:“这些最好,汤汁都熬进去了。”儿子咬了口“火箭”饺子,嘴巴油亮亮地喊:“爸爸,我的饺子香!”满桌人都笑起来。方才捏饺子时的那些小小的坚持、下锅前的那点儿微妙,都在这一夹一让之间,悄悄化了。
热饺子下肚,身上暖了,话也多了。母亲说起她小时候过冬至,妻子聊起南方北方的饺子馅儿,儿子嚷嚷着他的火箭要飞去哪里。我听着,忽然想起林语堂先生的话。他说人生最幸福的,是睡在自家的床上,吃父母做的饭菜。其实何止如此呢?最幸福的,是能在一张桌上,容得下元宝的方正、麦穗的灵巧还有孩子手里的那个四不像的快乐。
家的味道,大概就是这样了。不必都一样,不必都听话,但在同一个屋檐下,同一口锅里,你知道总有个位置是给你的。冬至大如年,年的意思,或许就是让我们练习怎么在不一样的冬天里,找到一样的暖和。
(朱明坤)
法律支持单位:山东助商律师事务所

鲁公网安备3706130200001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