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间,已是立冬。
早起站在窗前,见未熄的路灯下,一人守着筐子伶仃而立。“青萝卜!自家新割的青萝卜!”叫卖声透窗而入,看着兀立的人影,莫名想起了“立”字。
小时候学写字,“立”字是最难写的。竖画与点画只有在两横之间找准位置,才能稳住字形,否则一定会东倒西歪。后来,看博物馆里的甲骨文,“立”字俨然是个小人儿站在平地上,像农田里孤零零的稻草人,没有依靠,没有遮挡,却立住身形,头顶一片天,脚踏一方土。造字的古人,应该是见过太多在风雨里站稳的人,才会把这份踏实刻进笔画里。
四季里的“立”,倒不全是这般孤单。立春之立是热闹的,当第一根草芽顶开硬邦邦的泥土后,无数草芽便争先恐后抱团而来,不由分说便打破了一整个冬天的萧索。接着,柳条儿爆出米粒大的芽孢,桃花绽开娇羞的面皮,风筝与燕子平分天空……春天带着满世界的劲儿,铺天盖地而来,哪有半分孤单?
夏之立,是葳蕤的、酣畅的、成了气候的“立”。荷田深处,一柄柄肥厚的绿叶如伞如盖,亭亭地“立”于水上。姿态饱满自信,经得起最毒的日头,也受得住最急的雨点儿。爬山虎援壁而上,嫩绿、浅绿、深绿、墨绿层层叠叠,蛮横地掩住每一寸裸露的墙皮。野草浩荡铺开,几天不走的小径便只剩下草蛇灰线。夏天的“立”,透着不管不顾的鲜活。
秋天的“立”就沉下来了。一株老玉米,籽粒收浆沉固,外皮泛白紧束,叶子干黄却仍直挺挺地“立”在田里,像凝望枯荣的哲人。半亩谷子,低下头颅,在沉甸甸的静谧里,品咂成熟的滋味。率先落叶的梧桐树,枝干清简,瘦硬地立在蓝天之下,轮廓犹如刀刻。这时候的“立”,少了热闹,多了踏实,就像农人忙完了播种,终于能静下心来,仔细打量着收成。
可到了立冬,“立”就显出孤单了。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枯草都趴在地上,只有几丛芦苇还站着,穗子在风里摇晃。就像路灯下这个卖萝卜的人,哈着气,搓着手,筐里的萝卜裹着薄霜,他却不肯挪地方,就那么兀自地站着。这时候的“立”,不是要争什么,而是守住自己的那点东西,譬如一筐萝卜,一份营生,一种过日子的踏实。
叫卖者就那么站着,恍如路灯下一副活的字帖。忽然间我懂了,那造字的古人,定是见惯了这般的孤影,才为“立”字刻下这般踏实的筋骨。仿佛在告诉后人:人之立,不似草木可以仰仗天时,而是要在心里为自己立住一条地平线,无论坦途还是逆旅,都必须站成自己的坐标。
窗外,叫卖声里的身影依旧伶仃,却透着让人安心的沉稳。此刻,他便是“立”字最真切的形神。
(刘志坚)
法律支持单位:山东助商律师事务所

鲁公网安备3706130200001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