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风,也没有电闪雷鸣,雨线无声垂降。电视上播放着雨水汇集、河流上涨的影像,婆婆说她才刚刷到一个视频,有人在五龙河挖蛤。
五龙河是婆家村前的大河,不仅是莱阳也是胶东境内最大的河流。十多年前,我随还是男朋友的爱人第一次去到那个小山村,印象最深的除了山路十八弯外,就是那条河了。
出租车沿着蜿蜒不平的山路颠簸,左边擦着山墙,右边临着深沟。我和司机敛声屏气,爱人神色如常。地里的玉米秸子又细又矮,像中年男人的头发。爱人说这本就是座石头山,几代人面朝黄土挥汗挥镐,刨出石头,抖落泥土,才有了这漫山遍野的块块小地,才繁衍出这一村老小。
车子由北而东折过90度,惊见重重房檐覆满山坡。村中道路曲曲拐拐,比入村山道更崎岖,还绕,绕来绕去常绕不出去。依坡而建的房子错落无致,石头砌的地基比山墙还高,后房踩着前屋檐,一个不小心就会坠入房前屋后的流水沟崖,拐弯撞见的可能是山墙,更可能是悬崖。
弯着膝盖,踩着碎步,跟着爱人来到村前,只见一条大河铺陈。河面十余丈宽,自东而西淌来,又自东而西淌去。我家村前也有一条河,夏季连日暴雨涨满也就两丈宽。站在跨河大桥展眼望去,连绵的青山重重叠叠,红瓦村庄星隐两岸。一只大鸟俯冲,几条炊烟袅袅。阳光洒照在宽阔的水面上,风踩着波纹徐徐而来,碎金闪烁。河边的杨柳、两岸的青山在水下微微荡漾,鱼群在蓝天白云间游弋。
20年前的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10年后以这样的方式与五龙河会面。初一时,学校发了一本《梨乡传说》,那是我第一次识得五龙河。书中的五龙河,神奇、神妙、神秘。传说很久以前,海水退去,胶东地现。高山耸起成为脊梁,凹陷处水若流出则成为沃土山谷,生长万物,草木葱茏,人兽兴旺,否则便聚水成湖,鱼龙混杂。莱阳当时就是一片大泽,《周礼·夏官职方》中称豨养泽,泽中有一窝潴龙,不治水专做祸事。旌旗山神上天奏报,玉帝责令东海龙王除患开河、疏水安民,敖广派差白龙、黑龙、富龙、青龙、蚬龙。一时间,天地昏暗,风雷大作,五子合力将潴龙斩杀殆尽,然后分别寻找源头开河。白龙选在铎山,蚬龙落地艾山,青龙出发灵山,墨龙前往赤山,富龙扬头牙山,五子环山绕庄,引着浑水洪流一路奔袭,浩浩荡荡地灌入南海。
书中描写五龙会合的磅礴文字,让我心潮澎湃向往不已,想着什么时候定要去看一看。10余年里,从村里到镇上,从莱阳县城到孔子故里,从离家千里到回乡反哺,心中埋藏经年的种子终于见山见水见阳光。
爱人说真正的大水不在这里。他带我穿过几个村庄,转过几座山,去到五龙村,登上五龙顶,临渊五龙口。那里是五龙汇聚的地方,村子、山崖、河口都因之得名。五条河、五条龙于山野岭谷间蜿蜒逶迤,气势腾腾。翻滚的波涛,拍打着河岸,千百年来不曾停歇。
“大雨过后的景象才壮观!”爱人的声音几乎淹没在水流的轰鸣中。那年站在口岸边,一向自谓胆大如斗的他心抖腿颤。洪水汹涌翻滚的浪头,腾起龙的脊骨,吼着马的嘶鸣,岸堤摇摇欲坠。枯柴破衣旧轮胎、嗷嗷叫的猪仔、连根拔起的大树、“轻盈飘逸”的电线杆子……什么是洪水不能裹挟的?王大头只是脚下打了个滑,就被水浪舔走了。那天爱人彻骨地理解了三个词:浊浪排空、惊涛拍岸、洪水猛兽。
心抖腿颤的不只他,不只乡人,还有狼子野心的外来侵略者。婆婆多次听村里老人说过,那年日本人将周边村的好多人赶进望市村前的大塘,乱枪射、乱刀刺,孩子被拽着两条腿一撕成两半,扔进去……塘水红透,血腥味儿飘荡,天上的云都被染红。挥刀向南10余里,日本人行至五龙河边。6月的暴雨挟着天怨地怒,裹着迅雷疾电,在五龙河里翻滚吼叫。四下都是山,山后还是山,山上全是树,风吹树响如涛如浪,树头舞动如猎旗,群树群山如同压地天兵。感觉像陷进飓风搅动的海里,日本人害怕了,转身逃了。其后的年岁里,抗争的浪潮越来越汹涌,他们逃回城里,逃回海里,逃回来时的岛里。
挟风雷而动吓退鼠狼的气势消逝在历史烟云中,眼前的河水汹涌得含蓄,澎湃得内敛。万马奔腾而有序,文峰塔尖的水影时隐时现。夕阳坐在山头,余晖洒下一片金黄。长桥卧于波上,桥底穹顶光影晃动。“秋波万顷如奔马,夕照长桥似卧龙。”此刻景象,一如古时,壮阔之上岁月静好。
爱人小时候在五龙河里抓鱼摸虾,跟小伙伴儿打水仗憋气,最爱游个浪里小白条儿。婆婆在河边洗衣服、洗头、挖蛤,挖的是小绿蛤,用三齿抓钩在沙里轻轻划拉划拉就划拉出来了,一会儿就能划拉一小盆,做面条卤汤别提多鲜了。要说五龙河里最稀奇的还得是鲤鱼。一般的鲤鱼有两个鼻孔两根须子,它有四个鼻孔四根须子。传说潴龙不甘被杀,死后化为毒虫,继续作恶。五龙扒下其鱼鳞,化作四鼻四须鲤鱼,多出来的两鼻两须的作用是寻找和消杀毒虫。此鱼鲜美异常,家有高考生的,考前要吃上一条,才能跃过龙门。
“七十二进士,都吃过这种鱼?”
“秃尾巴老李(黑龙)一掌劈出的是七十二奎,可不止七十二进士。光明清两朝,莱阳就出了178名进士。”
“怪不得都说五龙河是莱阳的文脉河。”
文友告诉我,五龙河的形成既有神力襄助,更有人力倾注。以前这一河段叫齐大夫河,《莱阳县志》记载了齐国大夫率众开凿河道、疏导豨养泽积水入海的事迹,五龙顶上还曾有座齐大夫庙。
豨者,《庄子》以之为大豕,先秦文献中有神兽名“封豨”,《说文解字》将封豨与修蛇并列为上古灾害象征。想来,那“潴龙”就是这“封豨”,今日之莱阳就是当日豨养泽之底。人说水底泥最是肥沃,不要说小麦、玉米、花生、稻谷这些庄稼,也不要说菠菜、油菜、秋葵等经济蔬菜,单听莱阳梨、莱胡参、莱阳孤芋、埠前黄瓜、嵯峨珠樱、方里草莓、望埠水蜜桃、西南岩地瓜干、照旺庄鸭蛋、黄埠寨饼子这一大串闻名遐迩的特产,就知道此言不虚。
风住雨停,日落长河。我站在齐大夫庙的旧址,俯瞰五龙汇涨,遥望城市森林,想象昔日大泽浩荡。这座千年古邑、江北第一县,不仅养物,更养人,文武双修。螳螂拳创始人王朗、“明末文天祥”左懋第,是武中佼佼者。画有“儒者笔墨”崔子忠,诗有“一代诗宗”宋琬,书有“剑门老人”孙墨佛,“父子皆进士,兄弟同为官”的佳话接连上演,科举以来进士数量冠绝全省,“莱阳文字遂为山东之冠”。
从岁月深处流淌来的文脉,恰如这生生不息的河脉,源远流长。
(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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