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昆嵛山，风从渤海来，带着咸涩的凉，一路爬上山顶，把天空吹得极高极淡。我循着山径，像一粒被风吹散的松子，滚落到九龙池的怀里。此刻，整座山正悄悄换装，黄栌点燃峡谷，枫叶铺开云霞，连石壁上的青苔也镀上一层金棕，像老僧忽地披上锦斓袈裟，在秋阳里莞尔。

初入山门，石阶犹带夜露，踩上去“嗒”地一声，像按下了岁月的琴键。两侧的古槐抖落碎叶，叶片薄而轻，却每一片都写着“归去来兮”。风一过，它们先是一颤，继而旋舞，贴着我的裤脚、手背、甚至睫毛，像顽皮的小沙弥，非要掸净我带上山的尘念。我俯身拾起一枚，叶脉里分明刻着细小的“秋”字，笔锋遒劲，大约是山神昨夜写就的偈语。

再进，峡谷忽收，两壁对出，天空被剪成一匹窄窄的蓝绸，阳光便从绸面倾泻，落在九龙池的第一叠瀑布上。瀑不高，却急，像一条被风拉直的银线，垂直插进碧潭。潭水因深而发黑，又因清而见石，石缝间游着几尾细鱼，背脊闪亮，像被水磨亮的刀片。我蹲身探手，水寒刺骨，指节瞬间被秋意镶上一层玉。鱼却不怕人，在我的指影里穿来穿去，仿佛替我解读水纹里藏匿的秘密。

拾级而上，瀑共有九叠，一叠一姓，一姓一传说。当地人告诉我，最末一叠为“龙母泪”。昔年龙母失子，泪洒山崖，化作长瀑。我循声攀去，石阶陡如竖琴，呼吸在胸腔里咚咚作响，像有人在敲一面铜鼓。及至顶，果然见一帘白瀑从二十丈悬崖跌下，半空被风撕成轻纱，阳光一照，忽现七彩虹脚，斜斜架在潭上。那一刻，风是箫，水是弦，虹是弓，整座山谷奏起无声的《广陵散》。我屏息凝神，仿佛稍一动弹，便会惊散这场天地合奏的雅曲。

瀑布左侧有一巨石平展，可卧可坐。我背倚石、面朝虹，任水雾打湿眉睫。忽闻“扑棱”一声，一只红翅山雀落上瀑旁枯枝，尾羽一翘一翘，像挑着小火苗。它歪头看我，黑眸里映出两个小小的人影，那不是我又是谁？我忽生惭怍——平日活在钢筋格子里，心也长成方形的盒子，盛得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烟熏火燎，却没有一只鸟的纯粹灵动。而此刻，鸟眼像一面镜子，照见我盒子里的裂缝，裂缝里正有山风灌进来，呼呼作响，将烟火一扫而光。我顿时豁然开朗，身轻似燕。

日影西斜，我得赶在暮色降临前下山了。下山的石板台阶上已有零星落叶，脚踏上去，“嚓啦”一声脆响，像踩碎一张旧信笺。信里写了什么？春日的花信、夏日的雷雨，还是某年某月某人遗落的叹息？

低头放慢脚步下台阶，偶一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小楼阁，好奇心驱使我一探究竟。快步走到楼阁前，名为九龙阁。九龙阁四周的松树枝上挂满了红丝带。红丝带上全是祈愿吉言，有祈求博士上岸，有祈求财运亨通，有祈求平安健康，有祈求金玉良缘。但愿龙王显灵，保佑世人所愿皆所得。丝带随风飘飘，十分喜庆吉祥。

行至九龙阁的背后，一片微型建筑群展现在眼前。它们是先前来游玩的小朋友垒起的石块塔。小朋友们很有创意，底层是最大的一块石块，往上一块比一块小，塔顶就是一个小石子了。我旁边的小朋友看见这些石块塔，也跃跃欲试。他的爸爸也在山林里帮他找石块。小朋友选了较平坦的地方开始垒塔，“嗒嗒嗒”三下五除二就把八块石头垒成了一座塔，乐得欢呼雀跃：“我的宝塔建成了，好开心啊！”成就感爆表！试想，多年后，小朋友想起某年某月某日在昆嵛山垒过一座塔，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出山口，回首望，九龙池的瀑声仍隐隐在耳，像一条不肯收口的线，把我和群山缝在一起。我知道，明日仍要回到城市，回到盒子，可那条线会在我体内轻轻拉扯。一旦拉扯，就能听见水声、看见虹影、闻到落叶被阳光烤出的焦糖味。那时，我只需闭上眼，就能在今天落下的那枚叶脉里，找到回昆嵛的秘径——风为马，叶为舟。九龙池的秋，一路护我，回到红尘，仍做山人。

（阳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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