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的2月27日,我这个老三届的初中毕业生,因为家庭生活困难退学后,被街道安排到食品公司干临时工。在食品匮乏的年代,能到这样的单位工作,乃是一件幸事。然而去了才知道,食品公司是一个机关,下辖屠宰厂、猪库和蛋库三个单位。我被分配到“猪库”打小工,和生产糖果、糕点的“食品厂”没有半毛钱关系,空欢喜一场。
一
那时,位于建昌南街的食品公司屠宰厂,原本是老烟台街上的屠宰坊——一个自发形成的屠宰、卖肉的集散地。随着技艺高超和有声望的屠宰师的加盟,这里慢慢成了一个行业体系,有了约定俗成的“行规”“行约”。比如:屠宰用的刀,一律不准对着人,这是铁律。“学徒期间,师傅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至今不忘。”曾经的屠宰厂老职工、“扒皮”高手、年过古稀的王占亭先生说起这件往事,还是一脸严肃。
不过,屠宰工人手上的这把杀猪刀,在1948年也曾经让那些在撤退之前疯狂抓丁的国民党兵心生忌惮。当时,我家有一辆从破烂市淘来的杂牌自行车,放在院子里。抓兵的进来时,爸爸躲到了夹道里。背着枪的国民党兵没找到男人,就问妈妈:“这是谁的自行车?”妈妈回答说:“是邻居的,暂时放在这里。”大兵走后,妈妈马上把自行车藏进了夹道里。过了一会儿,那个背着枪的家伙又来了,进门就找自行车,妈妈说:“邻居刚才骑走了。”那个家伙骂了一句,悻悻地走了。
屠宰厂的老师傅提起国民党大规模抓兵的往事时说:“这些国民党兵经过屠宰坊的时候,隔着那个破烂的栅栏门,就能看见里面那些年轻力壮的杀猪工人,里面的人也能看见国民党兵从门口经过。那个破烂的栅栏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却没有一个国民党兵敢进来抓壮丁,估计也是忌惮里面那些屠宰工人手里握着的亮闪闪的家什吧。这些手握杀猪刀的工人,躲过了一劫!”
二
屠宰厂业务科的门口,有一块被用来当作台阶的汉白玉方石,上面刻着“官督商办”四个大字。听老师傅说,这是早年间当地政府对于“屠宰坊”的一种认可和收取税赋的根据。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经营许可证”。提起这块石匾,原来在业务科工作的胡培敬印象深刻。他特别欣赏那几个行楷大字,觉得这是个有价值的文物。可惜的是,在厂区改造的时候,这块方石被建筑队给砸碎了。
屠宰厂的主要工具就是刀、挡刀棍和磨刀石。屠宰厂工人穿的是白色的帆布工作服,足蹬黑色大水靴子,头戴白色的工作帽,前身佩戴黑色的油皮裙子,腰上挂有带刀鞘的专用刀具,还有一根“挡刀棍”,颇有点戏剧舞台上武将的模样。
屠宰厂有一套非常严格的工作流程。从猪库送来的猪,头一天下午集中在麻电室外面的猪圈里。第二天早上上班以前,工人先用自来水管子将这些待屠宰的猪身上的泥沙和粪土冲洗干净,等候“麻电”。
麻电室就是一个五平方米左右的屋子,一次能挤进十五六头猪。两个工人一人操作“麻电器”,那是一个绝缘棒,两端是正负电极的铜板,电压在100伏左右,像一个放大了若干倍的钉书针;另一位工人负责用铁链子拴住那些被电晕了猪的后腿,挂在传送带上。随着齿轮的转动,这些被电晕了的猪被陆续运进屠宰车间。
这份工作的要求就是两个字“准、快”,劳动强度大,要求一气呵成,而且还有一定的风险,稍有不慎就会被猪咬伤。有一位“麻电工”被猪咬伤了屁股,在炕上趴了半个月。
年过古稀的张延仁当年就是“麻电工”。提起当年的工作经历,他挺动情地讲了一段往事。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一只猪从“麻电室”逃了出来。他和工友王炳生二话不说,立即追了出来。好在那时候的猪都是黑猪,在雪地里目标明确。他们俩顾不得北风呼啸、大雪飞舞,从建昌街一直追到白石村才抓住了它。两个人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大水靴子差一点跑掉了,帽子也歪了,真是“盔歪甲斜”,狼狈不堪。
猪随着传送带运进屠宰车间以后,就开始按照工艺流程分别作业。当检疫人员把“合格”的蓝印盖在猪身上后,这样的放心肉就由副食品商店分别拉走供应市场了。经过家家户户的“煎炒烹炸”,一盘盘美味佳肴端上了百姓的餐桌,那也是屠宰厂工人最自豪、最幸福的高光时刻。
三
我在猪库干临时工期间,有时也被安排到屠宰厂干活。面对又脏又臭的工作环境,我有些难以适应。一起干活的老师傅开导我,不要小看这个行业,俗语说“杀猪造酒,赚两只好手”。也就是说,干这行,由于常年在油水里操作,双手健壮有力、皮肤细腻,从来不会皲裂。
我曾把社会上的一个段子讲给卢金声老师傅听,说的是旧社会的屠夫们,大年三十的晚上,都要烧点纸扔到门外,嘴里嘟囔几句“别怪我啊,他们不吃,我是不杀的啊”。干这一行,恐怕找媳妇也难啊。卢师傅说:“社会上有的是这样的人,好吃鱼,嫌腥,好吃肉,瞧不起屠宰工。你知道屠宰坊怎么说的吗?‘上有苏杭,下有宰坊。行三辈子好,嫁不上个杀猪郎。’你看,这些工人的媳妇,哪一个不是有模有样的?”
好一个“郎”字,把凶神恶煞的“杀吧子”一下子变成了俊朗青年,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啊。
四
当年的屠宰厂职工,是特别能吃苦、特别有战斗力的一支优秀的工人队伍。他们中的能工巧匠比比皆是。当时屠宰厂的生产设备比较落后,工人的劳动强度很大。以张善良为首的李万周、毕连荣、孙传福等人组成维修班,加大革新力度,自己设计、自己制作,增加了很多半自动化设备。比如过去的“劈脊”,主要是人工操作,劳动强度极大,质量也不稳定。维修班制作出电锯以后,减轻了工人的劳动强度,提高了产品质量。唐均、衣国翠、盛金、毛书文、刘运生、初文乾等人一专多能,既是车间的生产能手,又是建筑上的行家里手。杨翠珍、刘厚琴、宋绍杰严把检疫关,多年工作无差错。新生代的有胡培敬、张延仁、杨选民、王占亭、王云龙、赵克孝、刘世珍、于爱玲、全桂芳等人,更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各项工作都走在前面。
在“深挖洞”的年代,原材料非常紧张。为了加快工程进度,他们克服诸多困难,不顾艰辛,上山打石头,自己解决原材料问题。还有参加全国职工比武大赛的“扒皮”第一名获得者吴基佐师傅,这是烟台屠宰厂全体“杀猪郎”的光荣。
据媒体报道,在新冠病毒肆虐的时候,党和政府特意在全国各地挑选了数十名优秀的“屠宰师”赶赴香港,满足当地人对于新鲜肉食的需求。
烟台的老屠宰厂已经成为历史,但是,屠宰厂那些优秀的“杀猪郎”对老烟台的贡献,不应该被忘记。
(姚维峰)
法律支持单位:山东助商律师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