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寂然，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却如约奏响。

夜色下，田野里，草丛中，街角处，所有寻常巷陌的角角落落，那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天籁之音，和着天上月光如水、繁星闪烁，呈现出复杂而均衡、细腻而宏大、清脆而悠远的专场主题音乐效果。

这场音乐会的演奏者，是秋之精灵——蟋蟀。它还有一个充满古风古韵的民间名字——促织。

促织鸣秋。经历了一个炎热的暑期，当一天晚上，我不经意间在黑暗处的一角听到促织的一声鸣叫时，那声音与去年此时此刻，或与我所经历的几十年的此时此刻未曾有任何改变，熟悉而亲切，就像收到了大自然传递的清晰而确切的消息：秋天来了。一念间，我忽然感觉到，空气中有些许凉意，该披一件薄衫了。

这场音乐会是促织短暂生命的高潮部分。这是它在一生最辉煌之际发出的绚烂之声，是给大自然最响亮的宣告书。谢幕后，它们将很快离开这个世界，从此消失。但促织不会悲伤，因为，以声为媒能够留下生命的种子，实现再造、重生、不死、永续。

微凉的夜色中，我走出家门，走向四野敞开的大自然。我路过平整如茵的草地，路过成排的茂密大树，路过荡漾波光的河水，又望见郊外的成片果园，远处如黛的群山剪影。一路走来，那活跃而灵动的促织声如影随形。它们清晰响亮却不刺耳，陪伴我却不打扰我。我一时在想一些事情，竟然忘记了它们的鸣响；当我的思绪从其他地方回到眼前这夜色时，它们依然在清晰地陪着我。它们的声音分贝，依我的需要而定，需要大就大，需要小就小，它们不会不合时宜地喧宾夺主。

促织用翅膀摩擦和振动发声，所以它应该是一位弦乐弹奏家，上演着擦弦、拨弦的独奏、重奏与合奏。

其音色，有明亮感，能量足，泛音丰富突出，清晰尖锐有穿透力；有温度感，冷暖交织，高频低频错落；有质地感，振动稳定，无不规则的波动杂音；有空间感，远近、高低、狭窄与宽阔结合。总体上，饱满、清澈兼具锋利与柔和，实属上等音色。

其旋律，有民歌、古典、流行、爵士的风格交织；忽而像歌唱，忽而像叙事；时为窄音域，时为宽音域；一阵儿自然流畅平滑，一阵儿激动跳跃紧张；或单调固执重复，或起伏回旋波动。

其和声，有着条理清晰、交织紧密的结构，展现着层次感、立体感，表达着丰富的情感与色彩，给我难以言说的内涵意蕴和情感体验。

促织用自己的音乐节奏，表达喜怒哀乐和爱恨情仇。既有求偶时为情所盼的绵绵心声，恬然自得，明亮清丽；也有雌雄相悦时呢喃温柔的爱情蜜语，清幽婉转，愉悦欢快；当然更有情敌入侵时为爱而战的雷霆号角，雄壮威武、杀气腾腾。这些演奏者都是雄性，在短短的一个季节中完成自己的使命，这是它们勇于承担的责任。

当同为雄性的其他促织侵入自己的领地、试图争夺食物和雌性伴侣时，促织绝不止步于以抗议之声驱离，而是立即迎头痛击、奋力厮杀。促织擅长鸣响、跳跃、厮杀的习性，得到人们的青睐欣赏，进而成为人们所喜爱的玩伴。

斗促织可谓是一项古老而传承不衰的游艺娱乐节目，始于唐、兴于宋、盛于明清。从民间勾栏瓦肆到王朝皇宫贵族，捕捉、饲养、交易、比赛，形成一整套学问，甚至宋代即有研究专著——《促织经》。

促织对决，牙是武器，但大腿的长度、强度、灵活度和力度是支撑，身体协调性是保障；牙要有硬度，更要有夹力和速度。夹力取决于头面抛度和斗丝的宽度、长度，更取决于腮部的开合刹那。这些，都是一只擅于格斗的促织必备的身形条件。

促织格斗，场面激烈，进退有据，攻守有道。忽而昂首向前，主动出击；忽而退却避让，以守为攻。两雄交锋，若实力悬殊，瞬间胜负了然。促织争斗，本是生灵天性，乃万物生存法则，应顺其自然。倘若背负沉重欲望，便会引发人间悲剧。在古代，因赌斗促织一夜暴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者有之，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者有之，到头来只落得个甚荒唐、一场空。

我于夜间听到促织鸣响，总会想起蒲松龄《聊斋》里的《促织》，仿佛那只促织已然复活，跳至我的面前。

一部《促织》，虽是写促织，但写尽了人性，深邃至极，无以复加，堪称伟大。《促织》讲述了一只普通的促织小虫与一个家庭跌宕起伏的命运，好在并非悲剧，而是有一个圆满的结尾。

大明宣德皇帝喜欢促织游戏，便从民间征集促织。一众地方官员借此横征暴敛，层层摊派，对上谄媚，以求腾达，甚至连不产促织的西部华阴也此风日盛。

为人迂讷老实的成名被阴险狡诈的小吏利用，担任搜集促织的差事。他不愿欺压百姓，又无力交差，最后在巫婆的占卜指引下，在村旁的寺庙寻得一只，相貌极佳——“状极俊健，巨身修尾，青项金翅”。

归家后，儿子不小心把促织放跑了，追回后已无生命。儿子因害怕而跳井身亡。成名夫妇二人悲痛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欲以草席埋下儿子，却发现儿子一息尚存，却神情呆滞。成名一夜无眠，天亮时发现门外有一只促织在鸣叫，追逐间，促织跳入成名衣袖。其貌虽弱，但在与同村强悍的促织“蟹壳青”的争斗中大胜。鸡欲啄之，其跳上鸡冠毫不畏惧。

成名把这只促织献给县官，县官以其貌弱欲怒，却见其在争斗中连胜，并勇与鸡斗而无恙，喜出望外，逐级向上献之。皇帝试之果然，大悦，又逐级向下奖赏，成名喜中秀才，儿子神志恢复如常。儿子醒后告诉父亲，是他变成一只促织，奋力争斗，为父解忧。从此，成名坐拥良田、牛羊牲畜、绫罗绸缎、高头大马，阔气非凡。

蒲松龄感叹道：皇帝喜欢的东西，可能一时兴起，过后就忘了。可是其一喜一怒，必波及天下，让心术不正的人有可乘之机，让老实巴交的百姓受苦。好在这个叫成名的人先是受苦，后来富贵。“一人飞升，仙及鸡犬”，这话真是不假啊。

蒲松龄或在劝谏当朝权贵，切莫玩物丧志、沉湎嬉戏而令江河日下、民不聊生，应以民生为本，怜悯百姓，访贫问苦，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勤政不怠。

人皆有欲望，但应张弛有度。克制则怡情怀，放纵即伤身心。如《荀子》名言——“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

以君子之心，驾驭物欲，而不是被物欲所驾驭，这才是人间正道。

（戴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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