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眼睛里,藏着当年的月亮和枪膛里的光——画老兵记

烟台日报 2025-09-01 10:53

2024年7月的烟台,某个正午,佳隆古玩城负一层现代画院的办公室里,我蜷在沙发上打盹。董贵晗院长指尖的键盘声忽然停歇,问了一句:“八月,做点啥实在的事?”“画老兵吧。”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没经半分思索。

话音未落,董院长的巴掌已拍在桌案上,茶盏里的水溅出几滴,在稿纸上晕开浅浅的圈。“就这么定!你去搭线,我唤画家,今日便动。”我猛地坐直,摸出手机拨号码——承红志愿者服务队的几次忙音和热情回馈、莱山退伍军人服务中心痛快的应答,像串生了锈的钥匙,竟真转开了一扇通往旧时光的门。那时谁也没料到,这随口一提的念头,会牵出后来无数浸着汗与泪的日子,酿成一场场致敬英雄的展览、一首淌着深情的歌。

三日后,日头毒得能把柏油路晒出油,地表温度往40度上蹿。现代画院一行8人,带着画具、颜料和相机,车轱辘碾过莱山区发烫的乡道,蝉鸣裹着热气往耳朵里钻。心里的渴望顿时更盛——要见的人,都揣着一段烧得发烫的过往。

首站是刘居滋老人的家。土坯墙上爬着暗绿的苔,木门推开时“吱呀”一声,像老人口中没说完的半截话。97岁的老人坐在藤椅上,头发白得似落满了霜,脊背却挺得笔直。见了我们,他眼窝里忽然亮起来,枯瘦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角,慢慢说起过去的事:解放战争时在战壕里啃冻硬的窝头,咬一口能硌得牙酸;抗美援朝时趴在雪地里,直到手脚麻木得没了知觉,却还攥着枪不敢松;勋章珍藏在一层层各色的包裹里,边角磨得发亮,掏出来时,指腹反复蹭着上面的纹路,像在触碰久远的战友。

往后的日子,我们像群追着时光的人,在莱山各地的村落里转,见了一位又一位揣着热血过往的老兵。

95岁的初焕盛老人住在山竹村,推开院门时,腰杆挺得像老松,声音亮得不像快百岁的人,只是咳嗽时会按住胸口——那是老毛病了,支气管炎犯起来疼得厉害。“19岁当兵,在十二军三十四师,渡江战役时,我们团是攻坚团!”说这话时,他忘了咳嗽,眼里闪着光,仿佛又站在当年的江边上,江水打湿了裤脚,枪声在耳边响。只是提到没能归队的事,声音低了些,手指攥紧衣角:“战友们都在前线,我却没回去,这辈子都惦记着……”可没一会儿,他又抬起头,声音里透着股倔劲儿:“不过也没啥,在地方上好好干活,修水库、种庄稼,没给部队丢脸。”

转战胶东抗日战场的张世荣老人,总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树影落在他脸上,斑斑驳驳。他说起当年在山里打游击的事:“敌人来了,就往山洞里躲,洞里黑得很,听着外面的枪声,心里却不怕;敌人走了,就出来打,战友们倒下了,我们就接着上,知道是为老百姓打仗,不能退。”他的手在膝盖上轻轻地蹭,像在摸当年的枪杆,指腹在粗糙的布料上反复摩挲,仿佛能触到枪身的温度。

有的老兵住在村子深处,兜兜转转,我们提着画具走半里地才到他家,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把画纸浸得发潮;有耳背的老人,我们凑到他耳边说话,语速比平常慢很多,一句话重复好几遍,直到看见他点头;有的老兵一提战友就沉默,我们也不催,陪着坐会儿,看阳光在他花白的发梢上晃,看他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圈,像在描摹当年战壕的轮廓。12位老兵,12张不同的脸,眼神却一样亮——那是见过枪林弹雨、熬过苦日子,却从未熄灭的光。莱山退伍军人服务中心的李庆文主任随我们走访,看着这些场景,写了首歌,开头唱“风儿静静流淌,拉开回忆的宝箱;车轮缓缓滚动,来到老兵的身旁;画笔轻轻飞扬,勾勒英雄的模样”,副歌里“战火翻涌了历史的波浪,硝烟浓聚了岁月的沧桑;弹片翻飞出的坚毅脸庞,刻满老兵内心的刚强”,更是把老兵们的故事唱得真切。

面对这些可敬的老兵,画家们没多言语,只握笔的手格外沉稳。

给刘居滋老人画像时,陈玉山副院长先勾眉骨的线条——那弧度是岁月压出来的,却没半点垮塌。笔尖顿了顿,特意加重了眉峰的力道,那是老人年轻时扛枪冲锋的模样;隋淑霞副院长蘸了赭石色,细细晕染眼角的皱纹,每一道都像裹着个没讲完的故事,画到眼尾时,悄悄调浅了颜色:“要留住老人眼里的光。”几个钟头后,画像递到老人手里,他枯瘦的手指轻轻蹭过画纸上的自己,指腹在眉眼处停了又停,浑浊的眼睛慢慢湿了,像久旱的地落了场小雨。“老了老了,倒还能这么清楚地看着自己……”老人声音轻得像叹气,却砸在每个人心上。他把画像贴在胸口,半天没说话,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暖得人眼眶发紧。

画初焕盛老人时,画家们把他挺直的腰杆、坚定的眼神细细画下来。画到眼角的皱纹,特意加了点暖黄色——那是岁月刻下的印,也是没磨掉的锐气;画到他按胸口的手时,轻轻描了描指节的弧度,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画像画好时,初老站在画前,慢慢挺直腰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阳光落在他身上,像镀了层金边。他看着画像,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却有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为张世荣老人作画时,画家们特意把老槐树的影子画进背景里,让老人的身影永远留在他熟悉的院子里——那是他守护过的土地,也是他如今安度晚年的家。

每个画家的眼里都只留下尊重,仿佛那些就是自家长辈。有人画到后半夜,台灯下改了一遍又一遍,就为了让画像里的眼神更像老人本人。有位画家说:“要让看画的人看见,这双眼睛里,藏着当年的月亮和枪膛里的光。”画到动情处,有画家的眼泪滴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后来索性留着,说“这是和老兵的故事连在一起的”。

烟台市退伍军人事务局的人更把这当自己的事。他们翻出压箱底的老兵名单一个一个核对信息,生怕漏了谁;考虑到这些老兵的年龄和身体原因,不能让画家当面作画,他们为我们搜集来这些老人的照片。有他们在,我们少走了许多弯路,心里也踏实——像有人替我们撑着伞,让我们专心把画画好。

后来,这些画像成了去年烟台国防教育启动仪式的一部分。开展前,我握着笔写下前言:“当我们注视着他们那一双双眼睛,不由得感叹那些眸子曾经审视过一场场腥风血雨,一场场惨烈战斗;曾经见证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和风云变幻的时代。”

当我们询问他们的近况时,他们却喃喃自语:“到现在还有战友尸骨未还。”当问及他们那时那么年轻为啥离家走进战火时,他们的回答简单却坚定:相信党是为了人民!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些解放前的老兵们如璀璨星辰,照亮了国家前行的道路。他们用热血与生命,铸就了民族的脊梁。

开展那天,我们捧着画框往展览的露天场地搬,脚步比平时沉——这不是任务,是要把老兵的故事,郑重地递到更多人的手里。画像前,参观者驻足凝视,指着画中老兵的勋章低声交流。我站在角落,听着李庆文主任那首歌的旋律在空中流淌,副歌部分“一笔画出热血脊梁,一笔绘就爱心敬仰;一笔画出红色领章,一笔绘就和平阳光”格外动人,与展场里的低语交织,成了最特别的背景音。

时间不长,天就哭了。

再之后,我们带着刚画好的12名老兵的50幅画像,去了八角中心小学。本没指望有多大动静,可孩子们围上来时的模样,却让我们红了眼眶。小脑袋凑成一团,手指轻轻点着画纸,小声问:“这爷爷真的在雪地里趴过吗?”“他胸前的勋章,是打仗得的吗?”那天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在画纸上,也洒在孩子们仰着的脸上。画院的画家们看着这一幕,悄悄凑在一起,发愿:“再多画些吧,至少画100幅,给抗战胜利80周年、建军100周年,也给这些孩子。”

悄悄地,烟台现代画院的33位画家,就这么主动地领了活儿。有人推了能赚不少钱的商业画单,说“老兵的画更要紧,不能等”。秋风起时,100幅画像终于画完了,排在画院里,等着装裱师傅细细裱糊。我们偶尔翻动:有的画像里,老兵穿着旧军装,胸前别着勋章,眼神里带着当年的英气;有的坐在自家屋檐下,身后晒着金黄的玉米,嘴角带着笑;也有的握着拐杖,眼神却望着远方,像在看当年的战友。每一笔,都藏着对老兵的敬意;每一种颜色,都浸着听故事时的感动。

按计划,这100幅画像会在9月上旬,送到烟台市军民小学展出。我们已能想象到,孩子们围在画像前的模样,能听到他们小声地追问,能看到大家对着画像,慢慢讲老兵过去的事。或许还会有孩子拉着老师的手,说“我要听这位爷爷的故事”;或许还会有人看着画像,想起那段峥嵘岁月,眼里闪着光。就像李庆文主任在歌里的结尾:“挥毫泼墨,爱心启航;致敬英雄,代代不忘;愿用画笔,留住历史的闪亮;愿用画笔,传承红色的光芒;为祖国绘就壮丽华章,让荣耀在和平里久长。”

后来常有人问,三伏天跑遍山野村落,累吗?怎么不累——扛画具扛得肩膀酸,汗把颜料冲了又调,夜里改画改到眼睛发花。可只要看见老兵接过画像时,指尖微微发颤的模样,听见他们说“谢谢你们还记得”;只要想起八角中心小学的孩子忽闪着眼睛说“我要像他们一样勇敢”;只要想起国防教育展上参观者驻足细读前言的模样,所有的累就都化成了暖,从心口往四肢蔓延。

这些老兵是时光埋下的火种,我们握着画笔,不过是帮这火种多亮一会儿,让更多人看见。以后还会接着画,还有些老兵的故事,藏在皱纹里没说透;还有些孩子的眼睛,等着被这些故事点亮。那些画纸上的眼神,会像星星一样,落在更多人的心里,落在岁月的长河里,一直亮下去——正如之前在前言里写的,我们要“铭记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铭记老兵们的奉献与牺牲,感受老兵们的伟大精神,传承红色基因,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努力奋斗”。

(徐东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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