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漫过芝罘岛的清晨,烟台的初秋便悄悄揭了幕。不像南方秋老虎那般黏腻,也不似北方深秋那样凛冽,这座被黄海与渤海拥着的城,连季节的更迭都带着海的温润。晨跑时踩过滨海中路的木栈道,露水还凝在马齿苋的锯齿叶上,风里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咸味,掠过脸颊时竟比盛夏的空调风更清爽——这是烟台初秋最妥帖的问候,不凉不燥,恰好能抚平夏日残留的焦躁。
海水应该是最先感知秋意的。盛夏时泛着碧色的浪,到了八月末便渐渐沉成墨蓝,像被砚台染过的绸缎。退潮后的沙滩上,小螃蟹不再像七月那样成群结队地横行,只偶尔有几只背着青灰色硬壳的家伙,在礁石缝里探头探脑。赶海的老人提着竹篮,弯腰敲打着礁石上的牡蛎,慢悠悠地把肥美的蛎肉装进罐子里。“过了白露,这海货就更鲜了。”老人擦着额角的细汗,语气里满是对季节的熟稔。我曾在某个午后坐在第一海水浴场的礁石上,看阳光透过薄云洒在海面上,碎金般的波光随着浪涛起伏,远处的芝罘岛像卧在海中的黛色长龙,连轮廓都变得柔和起来。偶尔有渔船驶过,马达声被海风揉碎,只剩下点点白帆在水天相接处晃动,让人想起老烟台人常说的“秋汛来,船归港”——初秋的海,少了盛夏的喧嚣,多了几分归航的静谧。
街巷里的秋味藏在市井烟火中。南洪街的糖炒栗子摊还没支起来,但水果店的玻璃柜里已摆上了本地的嘎啦苹果。这种初秋最早成熟的苹果,表皮带着淡淡的红晕,咬一口脆生生的,甜里裹着微酸,像极了烟台初秋的性子——清爽中藏着温柔。走在老城区的石板路上,爬满墙壁的爬山虎开始褪去浓绿,叶尖泛起浅浅的橙黄,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青砖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卖海鲜的商贩推着小推车走过,车上的梭子蟹还在吐着泡沫。我曾在午后走进巷尾的一家茶馆,推开雕花木窗便能看见院里的石榴树,枝头挂着几个红灯笼似的石榴,风一吹,有叶子飘进窗内,落在盛着崂山绿茶的白瓷杯旁。茶老板说,烟台的初秋最适合喝绿茶:“不似夏天喝着解暑,也不像冬天要喝暖茶,这时候的茶,喝的就是这份清润。”
山间的秋意来得更显层次。昆嵛山的枫叶还没红透,却已有零星的叶片染上浅黄,混在深绿的松柏间,像画家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沿着石阶往上走,空气里满是松针与野菊的清香,偶尔能听见松鼠在树枝间跳跃的声响,惊起几片落叶悠悠飘落。到了泰礴顶,视野突然开阔起来,远处的黄海像一块巨大的蓝绸子,铺展到天的尽头,山脚下的村落炊烟袅袅,白墙红瓦在秋阳下格外鲜明。据说,从前的烟台人,初秋时会带着干粮来昆嵛山“赶秋”,采些山蘑菇、野栗子,傍晚时分再扛着一捆松枝下山。如今,虽少了这样的习俗,但山间的秋景依旧吸引着游人。有人坐在岩石上写生,有人举着相机捕捉光影,连孩子们都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枫叶,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最难忘的是烟台初秋的夜晚。白日里的热意渐渐褪去,海风带着凉意拂过城区,街头的路灯亮起时,昏黄的光线下能看见细碎的落叶在打转。滨海广场上,孩子们追着泡泡跑,笑声被风传得很远。我曾和朋友坐在广场旁的长椅上,看远处的烟台山灯塔闪烁着微光,海浪拍打着堤岸,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朋友指着海面说:“你看,初秋的月亮比夏天亮多了。” 抬头望去,一轮明月挂在深蓝色的夜空里,清辉洒在海面上,像撒了一层碎银。偶尔有晚归的渔船驶过,灯光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光带,又很快被浪涛抚平。那一刻,所有的喧嚣都被海风吹散,只剩下满心的平和——这便是烟台初秋的魔力,它不似春天那般张扬,也不似冬天那般沉寂,只用一份恰到好处的温柔,让人忍不住放慢脚步,沉醉在这山海之间的秋意里。
待第一场秋雨落下,烟台的秋便会更浓些。但此刻,站在八月末的烟台街头,看海雾漫过灯塔,听秋风拂过梧桐,才懂得这座城的初秋,最是藏着岁月静好的韵味。它像一本翻到一半的书,既有盛夏未尽的暖意,又有深秋将至的清宁,让人在这山海相依的景致里,读懂时光的温柔。
(王庆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