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角湾,坐落在老家村子的西南方向。
名为“湾”,实则是座很大的水库,形如等腰三角形,上游两条白绸般的溪流,在顶角处温柔地挽成一个结,缓缓汇入湾中;底边是五十余米长、十余米高的大坝;两个腰的堤岸上,栽着密密匝匝的棉槐树,柔韧的枝条是乡亲们编筐织篓的上好材料。一辈辈村里人亲昵地将这里唤为“湾”,如同呼唤自家的孩子那般自然,然而它却不是湾,从前是大水库,如今是干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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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站在大坝远眺,水面辽阔,顶角处若有人影,看到的只不过是模糊的轮廓,辨不清相貌。坝体中央,钢筋水泥铸就的闸门巍然矗立,上面雕刻的“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八个大字,笔锋遒劲。
每逢农田灌溉季节,生产队长便安排两个壮劳力,拿着一把长长的专用扳手,像推磨似地合力旋转,将沉重的闸门缓缓提起,库水沿着主渠道奔涌而出,旋即又经过几条支渠,流到不同方向的庄稼地。清冽的库水驯服地沿着沟渠漫入土壤,无声地滋润着焦渴的禾苗。若遇雨季泄洪,三角湾里的蓄水与田间漫溢的积水汇作洪流,沿着主渠道奔腾咆哮,一路冲入鱼鸟河,直奔大海。
二
记忆里的三角湾,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春秋灌溉时节,流水淙淙,水雾轻笼。晨昏两头,男人与孩童在水渠里支着篓筐,盼着鱼虾自投罗网,为经年粗粝的饭桌添上一丝难得的荤腥。女人则聚在湾边槌布捣衣,棒槌起落,声声清脆,还夹杂着家长里短的密语,恍惚间竟有几分“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流风余韵,只是少了征人远戍的苦楚,多了乡野浑朴的温情。
盛夏,这里是孩子们的天然浴场,大坝上到处散落着一堆堆衣裳和鞋子,他们赤条条地在水中穿梭。一声呼啸骤起,便打起了水仗,嬉闹忘形处,连回家吃饭也抛却脑后。非得家长跑到大坝喊上几遍乳名,才见几个湿漉漉的小脑袋极不情愿地游上岸来。一季酣畅,个个晒得黑不溜秋。
冬雪覆野,冰面如镜,这里又成了冰雪大世界。孩子们踏着自制的简易滑板飞驰竞逐,冰屑飞扬。亦有的打着陀螺,鞭声脆响,陀螺嗡鸣,谱就了一曲欢腾的冰上弦歌。
以三角湾闸门为中枢的沟渠河网,早已楔进村民的骨血深处,化为不灭的图腾。回溯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逢冬闲时节,田埂上插着猎猎的红旗,竖着“兴修水利”“人定胜天”的木牌。社员们呵着白气,踩着冻土,挥着镢头和铁锹,清淤修渠,他们把一条条水道精心连缀成网,终为广袤的土地编织起纵横的命脉。
上初一时,老师命题作文《我们的田野》,我提笔写下了三角湾。犹记文中稚嫩却赤诚的句子:“那一条条河渠,如同身上的血管,布满田野;那清澈的流水,恰似滋润万物生命的血液。”直至今日,默念此句,耳畔似有“哗哗”的流水声萦绕不绝,眼底那片被阳光吻过的土地,仿佛仍有粼粼波光在河渠中跃动,细碎如金箔,明明灭灭。
三
四十六年前辞别故园,总以为岁月会如潺潺溪流,纵使蜿蜒远去,源头仍能清晰可溯。岂料十多年前我再回故乡,满鞋风尘踏上故土,才惊觉:近半个世纪的光阴,竟将记忆里的三角湾磨蚀得认不出当初的模样。儿时熟稔的乡间小路,本是刻在骨子里的坐标。我凭着记忆寻路,却发现许多小径已湮没于时光深处,偶有残存的路段,行至深处,却戛然而“断”。路旁曾清水潺潺的渠沟,更没了踪影。
三角湾呢?我疾步寻去,眼前只是一片干涸的洼地,面积也缩小了很多,当年水光潋滟、鱼跃人欢的景象荡然无存。唯有那道孤零零的闸门,兀立在岁月的荒滩上。
心头残留的一丝希望,让我想起了父亲的话:“三角湾的源头在南山。”于是,我沿着时断时续的河床南行四五公里,来到姑姑曾住过的山村,也不见当年绿水绕青峰的景致。那条穿村而流,昼夜欢唱的小河,河底干裂得像一道道刺目的疤痕。
在一间旧屋前,我与一位抽着旱烟的老者攀谈起来。他用枯枝般的手指指向环绕的群山,烟嗓里滚着闷雷:“那些年毁林造田,山秃了,水少了,小河哟……”他将烟袋锅猝然往鞋底上重重一磕,溅起一星死灰,散落在灼热的风里。
四
我径直向山上走去,山顶上稀疏的松树在山风中摇晃,松针在簌簌发抖,嶙峋的山石裸露出干硬的筋骨。
我触景生情,想起儿时随父亲走进森林,捉天牛、采蘑菇,山体全是湿漉漉的,苔痕滑腻,溪涧如银丝带般纵贯而下,汇入村中的小河,奔向三角湾……而今,这些鲜活的记忆已褪成岁月泛黄的拓片,连水痕都凝成了石上的裂纹。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上归途,一路举目四顾,田野里空旷得让人心慌,不免又想起了童年,那时的庄稼地里总有弯腰劳作的身影,渠沟里常有嬉水的光腚孩童。恰在此时,一阵海风裹挟着熟悉的咸腥味扑来,风中搅动着陌生的尘土苦涩。
临近村庄,才看到一片玉米地里,一个身影在夕阳下晃动。我快步走近,竟是童年的玩伴!他独守着自家的田地,身旁的柴油三轮车上,载着锈迹斑斑的巨大水箱,上面的一根水管正往地里淌着清水。玩伴见了我,欣喜中拄着铁锨,捋着已经打绺(方言)的玉米叶,却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多年未见了,好想念小伙伴们啊……”我被他的情绪裹住了,他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唯有水管“哗哗”的流水声,在替整片土地数着脉搏。
海风带着亘古的咸腥,拂过三角湾。当海风掀起衣角,脚下的泥土传来熟悉的踏实感,我忽然明白,总有些东西是风沙蚀不去,岁月带不走的,就像这风里的咸腥,土地深处的温热,还有记忆里的三角湾那汪清澈,因为,它们早已把根扎进了我的血脉,成为心跳的律动。(张永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