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崖山横亘如屏,负海挟湾而立;刀鱼寨依崖环抱而筑,蟠虬如龙,恰拥一泓青碧翠湖,与凌霄蓬莱阁遥相呼应,可谓观海揽胜佳处,御敌守疆雄藩。
一
北宋鼎盛时,登州依户籍繁庶位列“上州”,居七等次之中游;按军事要冲擢为“防御”州,处五类分阶之腰膂。苏轼主政这里,所执“知登州军州事”之职,实为朝廷特遣要员,总揽军民要务:“宣教化以正民风,课农桑而劝耕织;掌赋税刑狱之权衡,司戍防兵甲之机枢。”
“弯弓曾射南山虎”(苏辙赞语)的东坡居士,履新登州即显儒将风范。“臂挽雕弓追狡兔,腰悬羽箭逐苍鹰”(《铁沟行赠乔太博》),依稀可闻其廿载前凤翔任上的铿锵弓鸣。“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熙宁八年词)更见其镇守京东、威慑契丹的壮怀激烈。
元丰八年(1085)十月,苏轼初抵“地近北虏,号为极边”的登州,即视海防为头等要务。舆图所示,此间本州乃大宋极东边陲,与契丹(辽朝国号)隔海相峙。辽朝(916-1125)铁骑虽踞北疆,然通过海路至登州不过一昼夜航程,蓬莱阁前碧波,实为中原最后一块海上安全屏障。

苏轼案前,泛黄的边防文牍翻卷有声:北宋以来,登州这里屯兵、习战、传烽、通急,早有基础。自澶渊之盟后,北宋与辽讲和之际,海疆边界并未划定——朝廷惯以砣矶岛为界,而北隍城、钦岛诸屿,犹似遗落之珠而孤悬海外。
史页的古版雕字,也在苏轼的灯盏下闪耀辉光:宋真宗景德年间(1004-1007),登州常驻精兵五千;京师禁旅、南京锐卒、济郓骁骑,皆曾轮留戍守此间。更有水师晨昏演武,烽燧日夜传警,春起戍守砣矶,秋来巡弋沙门,百载陆岛防务坚如磐石,历历在目。
府衙堂议军务时,郭志高之名屡现同僚谈锋。此公乃庆历二年(1042)登州郡守,至庆历五年(1045)。他是宋仁宗时的郡守,在强化蓬莱军事防御功能上,立下过汗马功劳。三年任期之内,他以雷霆之势,铸就海防传奇——创建刀鱼寨水师。
彼时各州舟师云集蓬莱,旌旗蔽日,然而军制、体系纷繁复杂,号令、规定很难整齐划一。面对这样的情况,郭公以高超智慧和决断能力,通过上奏朝廷,创立澄海水军弩手两指挥,连同旧有的平海两指挥,都用来协同练习演训,终成北宋最强盛之水军。
庆历三年(1043),郭志高向朝廷再献良策:“置刀鱼巡检水兵三百戍沙门岛,盛夏屯鼍矶御寇,严冬泊南岸休整。”(《方舆纪要》)自此登州港化剑为犁,京东路得安枕无忧。辽人望洋怯寨,船舰困港守湾,铁骑终未敢越雷池一步。
然而国运多舛,苏轼也不得不掩卷长思:庆历二年恰是宋辽角力之时。辽国趁西夏犯边之机,陈兵幽燕,仁宗忍辱增币,十万白银十万绢,换得北疆暂安。想我华夏以文帛退豺狼,虽保境安民,但终非久计。抚今追昔,知州案前烛泪,竟与砚中墨痕同涔涔矣。
二
孟冬的朔风掠过登州城垣,恰似神祇挥动无形巨帚,将墙根的浮尘与枝头的枯叶一并卷上青冥。出府城西门,苏轼紧了紧墨绿官袍的束带,踏着鹿皮官靴向北而行。
所到之处,见官道两侧商铺寥落,昔日繁华的海渡码头亦沉寂如墟,唯有戍楼烽燧次第耸峙——这座曾舟楫辐辏的港城,正悄然褪去商旅霓裳,披挂上抵御外敌的铁甲戎装。
刀鱼寨辕门处,驻守水军都监疾趋相迎。苏轼颔首回礼,目光已如寒星般扫向海疆:“本官此来非为观潮赏景,实欲与诸君共筹御海长策。”
二人语毕拾阶登高,但见丹崖峭壁环抱中,一泓碧水接天连海,南北岸陆遥相呼应。那道控扼咽喉的水门铁闸,吞吐间将万里沧溟引入瓮城,当地谓之“小海”的港池里,数艘战船正如蛰龙静伏。
都监引指沙堤,向知州细述城寨营建之法:先以沙土筑基,再覆砖石为骨,循丹崖山势蜿蜒如带。苏轼凝望着那些形似刀鱼的战船,忽觉这“刀鱼寨”之名倒暗合兵法——狭长如刃,正宜劈波斩浪。
待问及战船性能,都监答曰:“此船轻捷若飞鱼,虽遇波涛犹可载五十锐卒,最宜巡弋海疆。”言罢振臂,远处操练的健儿稀疏列阵,喊杀声却惊不起岸边海鸥。
见此情景,苏轼眉头紧蹙,似有不悦。然则巡视愈深,刀鱼寨便愈原形毕露:船坞中朽木横陈,帆索糜烂;校场上士卒散漫,弓弩锈蚀。这阁前温池与崖后狂涛,犹如辽戎宋兵,在苏轼眼前叠化对比,高下立判。
都监面对知州,亦有惭色:“自平海军分戍三镇,澄海卫调防二州,如今所余不过老弱残兵。”
“岂有此理!”苏轼广袖当风,声震檐瓦:“澄海军本为戍海而设,岂能充作寻常差役?”不过他表示,配足将兵,修缮舰船,增加军费,当奏请朝廷,而强化训练,稳定军心,则为都监之职责,望务必抓好。
此时,他负手遥望惊涛拍岸,忽忆少年时“会挽雕弓如满月”的豪情,“少年带刀剑,但识从军乐”(苏轼《次韵和王巩六首》其二)也响彻耳边。
只见烟波浩渺间,仿佛见旌旗蔽空,艨艟列阵,官兵巡海,陆岛防御,自己俨然化身为横槊赋诗的水师统帅。
暮色渐合时,苏轼已暗下决断。归途马蹄声碎,他于心中勾勒奏章:当请复旧制、整武备、筑坚壁,更要在这蓬莱仙境铸就海上长城。朔风掠过官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眼中灼灼之光——那既是文人的济世情怀,亦是蛰伏廿载的将军之梦。
三
暮色渐沉,苏轼端坐登州府衙,案头烛火将《武经总要》《宋史·兵志》的边角映得泛黄。他合卷长叹,砚中墨迹在寂静中渐渐凝固——大宋水师积弊之深,远超想象。
细究水师百年沉浮,其症结有二:承平之世自废武功,战略短视贻患无穷。自庆历二年(1042)置登州澄海水军始,这支曾以“威远之下,克戎之上”(《长编》卷138)立威的劲旅,在枢密院元丰六年(1083)的奏议中,已沦为“沿江巡检司教习水战”的治安部队。
更堪忧者,熙宁七年(1074)枢密院拟设河阳水军,神宗却以“增招刀鱼战船兵”搪塞,致使水师建设始终困守登州一隅。(据《宋朝兵制初探》考)
这种战略短视在边防布局中暴露无遗。苏轼以朱笔圈出奏疏中关键句:“北虏之患,十倍西羌”。他深知辽国虽行汉制,然其楼船已具三层甲板:底舱桨手如蚁,中舱战马嘶鸣,顶舱重甲森然。
反观大宋水师,刀鱼船仅堪近海巡弋,纵有澄海弩手枕戈待旦,然海鳅大舰十不存一。更兼登州海禁严苛,商船绝迹竟成常态,水师遂成无源之水。
最令苏轼扼腕者,乃经济强盛与技术精良竟未转化为战力。刀鱼船战棹巡检船队年久失修,水卒月俸五百文尚不及厢军。
他在暗中痛陈:“以舟师自守,犹恐不足,况欲攻人?”这番自语,道破了海防虚设的危局——当渤海湾对岸的辽国战船桅杆林立时,大宋水师却连主动出击的胆魄都已消磨殆尽。
四
暮色初临丹崖山,苏轼广袖当风立于蓬莱阁顶。眼前,一弯碧波荡漾的水城,如展开的素绢,描摹着古城武备的倩影;身后,滔天波浪自刀鱼寨铁青的防波堤外迤逦铺展,越过沙门“凡五岛”,直抵天际线处若隐若现的辽东半岛。
北宋元丰八年(1085)初冬的寒露沾湿了他的幞头,却浇不灭胸中翻涌的沧溟气象——这座曾与泉州、扬州、明州并峙的北方巨港,此刻桅林稀疏,暮鼓声里竟透出几分萧瑟。
“郡人谓海舶初现时,不过天幕上几粒墨点。”他铺展着《蓬莱阁记》留墨沉吟。登阁所见凡五岛的峰脊,如今化作沙盘上密布的烽燧:砣矶岛、沙门岛、望夫礁……这些星罗棋布的哨所串联成海疆锁链,在狼烟烽火中传递着辽人船舰的动向,于暮鼓晨钟里报告着城郭山海的平安。
《鳆鱼行》的诗句忽在暮色中铮然作响:“君不闻蓬莱阁下鼍矶岛,八月边风备胡獠。”他忆起之前巡视刀鱼寨时,守军演示的“砣矶戍守法”:每年四月海雾初散,将士便驾船舰进驻孤岛;待八月北风骤起,方携满船霜鬓归来。
登州守军这般守望,年复一年,恪尽职守。苏轼虽在《登州谢两府启》里,化作“夕烽海峤”的幽境,演绎“鼓角清闲”的闲笔,殊不知只有他这个亲历者,方知个中险象,得晓其中铁血。
残阳将阁影投向奏章草稿,墨迹未干的《议水军状》在案几上铺展如战图。
这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文豪在蓬莱日短,却对登州防务忧心忡忡,笔锋却比刀鱼舰的龙骨更显峥嵘:“虏中山川,隐约可见,便风一帆,奄至城下”——此中十六字,尽戳登州防务的命门。
当他以翰林待制之身疾书“四指挥兵士不得外调”时,笔下流淌的不仅是墨汁,更是对“将骄兵惰”痼疾的雷霆之怒。
十二月的汴京风雪中,这份最终完稿于马背驿路的奏章终抵枢密院。尽管没有资料表明朝廷对此有明确回复,但其在登州及朝中的影响,却不可小觑。后世史家常诧异:一介文人知州,何以能精准预见百年后的外患呢?
人们怎能知道,当苏轼那袭青衫消失在蓬莱阁暮色时,他投下的不只是个人身影,更是一州之守维护国家领土海权的烙印。
君不见,由宋代刀鱼寨变成明清的水城,经过历代扩建、修缮的备倭墙上,至今还回荡着元丰年间那声穿越时空的警世钟鸣。(吴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