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我送给山曼先生的礼物是什么?

烟海e家 2024-05-31 18:56

  

  小时候,我们家有很多纸笸箩,母亲说那是她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一对带盖子的长方形大纸笸箩用来盛衣服,一大一小两个桶状的纸斗是盛面和米的,还有两个针线笸箩放母亲常用的针线和碎布料。另有几个精致的纸笸箩,平时母亲是不用的,放在大柜顶层,只在过年过节时拿出来,盛着过年的糖果、花生、瓜子和炸馓子。这些纸笸箩一水儿的琥珀底色,绘着深色的缠枝花,刷了一层正宗的清漆,红里带点金黄,很喜庆的颜色,看得出做工十分了得。几个常用的纸笸箩边缘,已被手摩挲得有点起皮,印着岁月的痕迹。

  据母亲说,这些纸笸箩在她还未出嫁时,姥姥就已经给她准备好了。那一年,大舅要娶媳妇,姥爷特意请了当地有名的木匠来家里打制家具。母亲的家族是一个大家族,在当地算是很殷实的家庭,给儿子结婚用的家具自然马虎不得。母亲说,她清楚地记得,好饭好菜足足伺候了一个月,才做完了全部的木匠活。当然,打制的家具也包括了母亲的嫁妆,大概是觉得木料合适,木匠的活计又干得十分漂亮,索性就一同打制了。老家的习俗,女儿出嫁时,一定要有纸笸箩做陪嫁,纸笸箩都是成对的,图的是好事成双。这些大大小小的纸笸箩有的装衣裳、有的盛粮食、有的盛针头线脑。柜子里、箱子里会提前准备好一对针线笸箩放进去,叫“压箱”。于是,在母亲的嫁妆家具打制好后,姥姥就陆陆续续捣鼓母亲出嫁的纸笸箩。

  几十年后,母亲依然清晰地记得,头发有些花白的姥姥在老家的院子里用力捶打那些泡好的纸浆,颤颤巍巍地移动着小脚,一遍一遍查看打实后放在阴凉地方自然阴干的纸笸箩。在午后的阳光下,姥姥用灵巧的手剪着花样,双手摸着上完清漆后漂亮的纸笸箩,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姥姥是多么盼望她最心爱的女儿出嫁时,在“压箱”的针线笸箩里,放满女儿学针线时用过的各种家什,还有她作为母亲新添的针线,期盼着女儿有一个好姻缘,一生幸福。

  可世事难料,在母亲的嫁妆家具做好的那年秋天,姥爷因为生病去世了,姥姥也终究没能亲手将“压箱”的针线笸箩放到母亲的嫁妆里,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成了母亲一生的遗憾。那些家具和纸笸箩成为姥爷和姥姥留给母亲唯一的纪念。

  很多年里,这些打制好的家具和准备好的纸笸箩一直静静地等候着母亲出嫁的日子。一年年春华秋实,母亲一天天出落得清秀可人,提亲的人一拨儿一拨儿几乎要踏破门槛,母亲却没有想嫁的意思。有一年,定下亲的男方彩礼都下了,母亲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嫁了,只好又退了婚。母亲说,她不是不想嫁,实在是没有等到心甘情愿想嫁的人。女孩子有一个想嫁的人,是她一生的幸福。后来遇到了父亲,想来母亲是心甘情愿想嫁了,那些静候多年的家具和纸笸箩终于名正言顺地随着母亲出嫁做了嫁妆。

  

  我记事的时候,一直觉得母亲的这些家具和纸笸箩实在好看,温暖厚重的金红,大方简洁,很是受看。纸笸箩里装的东西也很奇妙。供应紧张的年代,布、棉花、火柴、猪肉等很多东西都要用票,一年里分的布票也做不了几件衣服,母亲却像会变魔术一样,总会在我们需要新衣服的时候,从箱子、柜子的纸笸箩里拿出几件姥姥留下的旧衣服,或者是母亲年轻时攒下的衣服,给我们改制成漂亮的新衣服。过年时,大大小小的纸笸箩里盛满了我和妹妹喜欢的零食。儿时的我,总觉得母亲的纸笸箩是个宝葫芦,里面的宝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令我无限向往。

  母亲在放衣服的纸笸箩里翻找东西的时候,我总是蹲在母亲旁边,不眨眼地盯着母亲的手,总是会在母亲的手下发现一两样好看的东西,有时是绣花的小手绢,有时是描花的样子,有一次竟然发现了一条很漂亮的围巾,带着很长的流苏,很别致。我就跟母亲要来戴,母亲却急忙收起,连声说:“这是你父亲送我的,怎么好给小孩子戴呢?”父亲送给母亲的东西还有几样,无一例外都被母亲放在纸笸箩里,并锁在箱子里,从不轻易示人。所以小时候我总觉得,纸笸箩大概就是用来装自己最好的、最珍贵的宝贝。

  那时候,我也问过母亲很多傻话:“我出嫁的时候,你会不会把你的纸笸箩送我,会不会给我的箱子里放上针线笸箩‘压箱’。”母亲说:“女孩子出嫁是一生最隆重的事,嫁妆自然会做得郑重其事,我会精心为你准备一份嫁妆。”出嫁对童年的我来讲,是一件十分遥远而又非常神秘的事,很多年里,我都和妹妹反复缠着母亲,要母亲讲她的故事给我们听。故事的版本多年不变,我们却是百听不厌。

  我决定出嫁的时候,很随意地就跟母亲讲了。因为时间匆忙,几乎来不及细心准备。母亲却打开箱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毛毯、枕套、枕巾……我想买的,母亲几乎都已替我准备好了,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收集到这么多漂亮的东西。母亲说:“有女儿的母亲,哪一个不是在细心盘算着女儿长大要出嫁的日子呢。女孩子最大的梦想是嫁一个想嫁的人,守着这个想嫁的人过一辈子,这就是女人的幸福。把女儿交给能给她带来幸福的男人手上,就是做母亲的幸福了。”

  在接过母亲为我精心准备的嫁妆时,我落了泪。母亲是用她一生的爱为女儿的幸福“压箱”。纸笸箩、针线笸箩……一件件嫁妆,承载的是一个女孩到女人的梦想,更是一位母亲一生的愿望和期盼。

  随着我和妹妹相继出嫁,母亲老了,曾经曼妙的身材,曾经清秀美丽的脸庞已经打上了岁月深深的印记。母亲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纸笸箩,在漫长琐碎的烟火日子里也渐渐褪色、破旧,在我们搬过几次家后,大多不知所踪。只有那两个带盖子的长方形大纸笸箩还放在母亲的衣柜里。纸笸箩琥珀的底色已有些斑驳,装着我儿时见过的那条漂亮围巾,温暖着母亲的岁月。

  

  母亲不会想到,这两个陪伴了她几十年的纸笸箩,有一天会分开,完成它另一种使命。

  2004年秋天,我的散文集《宿于桑下》结集,想请山曼先生为我的小册子作序。我一向喜欢山曼先生的散文,娓娓道来的平实文字里有山高水长的辽阔。我的好朋友丰雪当时在《烟台晚报》专刊部,跟山曼先生很熟,于是她带我去了山曼先生家里。

  在这之前,我与山曼先生是有过交集的。1982年《胶东文学》创刊时,我用非常稚嫩的笔触,写了一篇算不上散文的小文《夜来香》,忐忑地寄给了编辑部。后来有一天,竟接到了山曼先生的亲笔来信,那时山曼先生在《胶东文学》做编辑。薄薄的一页印着《胶东文学》编辑部红色题头的信笺,很简单的三行字。大意是说他把我的稿子给林雨主编看了,林雨主编说感觉还不错,让我修改一下再寄过去。对于一个喜欢文学的懵懂青年来说,能收到编辑的亲笔信,我真是喜出望外。于是诚惶诚恐地按照自己的理解,把稿子仔细修改后,寄给了山曼先生。又过了一些日子,山曼先生寄来了回信,说给林雨主编看过后,感觉修改得不理想,不符合要求,就不采用了,最后鼓励我多写多练。那个时候,我刚刚在职脱产上学,课业紧张,专业又是与文学风马牛不相及的工业经济管理,疏于练笔,就没有再与山曼先生联系。山曼先生的两封信,我一直珍藏着。遗憾的是,后来我们家搬来烟台,母亲在收拾杂物时,竟将这两封信弄丢了。

  1985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吃晚饭,一位学兄急急忙忙跑到我家里,说山曼先生到乳山了,在我另一位学兄赵健家里,让我赶紧过去。那时候没有电话,好在我们住得非常近。那是我第一次见山曼先生,非常和蔼、风趣、智慧的一位长者。山曼先生与我的几位学兄非常熟悉,初次与山曼先生见面的我有些羞怯,一晚上只是安静地坐着,听他们海聊。山曼先生非常健谈,妙语连珠,谈笑风生。后来不知怎么聊到看手相,山曼先生说,他在天津给一位女作家看手相,看得那位女作家啼哭不已。山曼先生是当笑话讲的,却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已经不记得那天山曼先生给学兄们算出了什么,轮到给我看时,山曼先生把我的手反过来往下一放,哈哈大笑,说不给没出阁的女孩子看。山曼先生实在是一位充满童趣的人。

  那天,与丰雪一起坐在山曼先生的客厅里,我把这些说给山曼先生听,山曼先生又是哈哈大笑。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下来,整个客厅沐浴在阳光里。我和丰雪听他讲民俗、讲他收集的民间老物件、讲他沿着河流追溯的田野作业……多年后,回忆起山曼先生,我眼前仍会浮现出他坐在阳光里、周身发光的样子。那段时间,山曼先生的身体不太好,很久不动笔了,但他还是为我的新书作了序,我内心充满了感激和不安。我知道他喜欢民间的老物件,就想把母亲那有些年头的老纸笸箩送他一个。母亲一边倒腾衣服一边说:“你送人家什么不好,送一个老纸笸箩!”当我和丰雪抱着老纸笸箩去看望山曼先生时,山曼先生对我送的礼物非常开心。

  母亲的老纸笸箩走出了一个家族的记忆,去遇见新的人、新的事,记录新的故事了。

  最后一次见到山曼先生,又是一个秋天。山曼先生在中医院住院,我和丰雪去看他。他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但精神还好。从医院出来,我和丰雪久久没有说话,心里很难过,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坐在阳光里、笑声朗朗的长者了。

  

  几年前,朋友魏华带我去昆嵛山她的一个朋友处玩,好巧不巧,魏华的朋友竟是山曼先生的女儿,与山曼先生一样,开朗、健谈、睿智、散淡、大气。退出职场后,她选择了归隐田园,在昆嵛山一个秀美的小山村养花种地、开民宿。说到山曼先生去世后留下的那些民间老物件,山曼先生的女儿说,想办一个民间博物馆,让父亲留下的这些老物件让更多的人看到,让老物件里的传统和精神内核传承下去。我送给山曼先生的那个纸笸箩还在这些老物件里吧?我很想再次看到离开我很久的那个老纸笸箩。

  2022年深秋,母亲的生命定格在99岁高龄。办理完母亲的后事,我和妹妹回到了母亲出生长大的老家翁家埠,一个海边的小村庄。老家的亲戚们早已搬进了新楼房,老宅子缺少修护,有些地方已经坍塌。透过紧闭的门扉,偌大的院子里杂草丛生,我似乎看到踮着小脚的姥姥正在用力捶打那些泡好的纸浆,那个乳名叫锁儿的女孩欢快地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跑来跑去……一个世纪了,那个乳名叫锁儿、大名素卿的女孩,那个我叫了一辈子母亲的人,完成了从一个女孩到女人到妻子到母亲的历程,终于在天堂和她的母亲相会,重新成为母亲身边那个待嫁的小女儿。

  我将母亲留下的几件物品一一装在早已辨别不出原貌的老纸笸箩里。纸笸箩装着一个家族的记忆,装着母亲的故事,也装着我们永远的思念,绵绵不绝……(桑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