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豪华的床都比不上老家的火炕

烟海e家 2025-12-25 00:40

  立冬,寒风始起,万物收藏。古人有诗云:“北风往复几寒凉,疏木摇空半绿黄。”立冬后的漫长寒冬,以往南方的室内阴冷潮湿,北方的屋里却是温暖热乎的,因为北方有暖气有炕而南方没有。炕是北方农村独有,其好处是再豪华的床都无法相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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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文图无关 

  一

  炕,又称“火炕”“土炕”,其历史可追溯到2000多年前。2006年4月,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对徐水县东黑山遗址考察时,发掘出一处西汉时期的火炕。历史上,在寒冷的北方,火炕极为盛行。宋代徐梦莘编著的《三朝北盟会编》记载:“金代初年,东北地区环屋为土床,炽火其下与寝食起居其上,谓之炕,以取其暖。”南宋人朱弁曾作为中原使臣出使金朝,他在《炕寝三十韵》写道:“风土南北殊,习尚非一躅。出疆虽仗节,入国暂同俗。淹留岁再残,朔雪满崖谷。御冬貂裘弊,一炕且蜷伏。”可见他对北方土炕的赏识。金代文学家赵秉文《夜卧炕暖》诗云:“长舒两脚睡,暖律初回邹。门前三尺雪,鼻息方齁齁。”睡在火炕上的安稳自在,被他描写得淋漓尽致。

  胶东地区的炕始于何时,笔者尚未见可查证的史料,但推断绝不会晚于宋金时代。金人南侵时,胶东地区是金朝属地,火炕极有可能为南迁金人传入。既然早在2000多年前河北一带就有了火炕,那么同为北方地区的胶东,在那个时期出现火炕的可能性更大。

  胶东火炕曾给外国人留下深刻印象。清末在胶东传教50余年的美国人安娜·西沃德·普鲁伊特回国后,在其撰写的《往日琐事》里,对胶东的火炕这样描述:“炕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像桌子那么高。白天,那里是孩子们很好的托儿所以及女人们的会客厅。上面暖和和的,她们会舒适地盘腿坐在那上面。到了晚上,那里就是家中宽大的睡床。”

  我们栖霞农家以四间平房居多,布局大体相同。正间两侧各有一通着火炕的锅灶,有“栖霞一大怪,进门俩锅台”的说法。一般连着锅灶的东西间都有炕,有的甚至把里间也盘了炕。炕都靠近朝阳的南边,长方形,齐腰高,铺有炕席。土炕,顾名思义是用土做的,下面是支撑用的小土坯,上面是横放成面的大土坯。多年前,人们就把土坯换成了坚固的水泥砖和水泥板,传热快,保暖效果却不如土坯。

  

  炕是农家必不可少的设施,也是家庭生活的主要活动空间。炕与锅灶、烟囱连通起来,形成一个集做饭、取暖、烟尘排放为一体的热能利用系统。柴火做饭产生的余热和烟尘穿过回旋的炕洞,将炕面烘热,最后烟尘从屋顶的烟囱(方言称釜台)冒出去,完成整个系统的循环。一般主人居住的炕为主炕,其功能很多,睡觉、吃饭、会客、干活、冬储等等,其他房间的炕只有睡觉和放东西的用处。

  常年劳作的庄稼人非常辛苦。他们一般没有午睡(方言称歇晌)的习惯,匆匆扒拉几口饭后又下地了。到了晚上,劳作一天回到家中,就可以躺在热乎乎的炕上歇息了。炕既解乏又舒坦,还能治病。腰腿肩颈各种疼痛,热炕上躺一会儿,就能减轻很多。老乡们开玩笑说,睡热炕,真能扛,膏药省了好几筐。晚上将叠在炕头的铺盖放开,炕就成了一张可容四五人睡觉的暖床。过去炕少孩子多时,全家挤在一铺炕上睡。条件好了,盘的炕多了,才能父母一铺、兄弟们一铺、姐妹们一铺。2022年爆火的电视剧《人世间》,讲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发生在东北的故事,其中就有一家父母和三个子女横着挤在炕上睡觉的场景,看着很温馨很感人。前些年在外工作,回家的机会少,只要一回去,我都在父母炕上睡,一家人在睡前说说话,很温馨。

  退休那年回家陪父母,一场大雪飘然而至,竟似在迎接我。等晚上忙活完了,躺在炕上发了个朋友圈:“扫雪忙,炉火旺。喝小酒,睡大炕。”这简单的12个字,是当时回到故乡后身心放松的真实写照。在家照顾母亲的两年多时间,我都是和她老人家在一铺炕上一头睡。母亲去世后,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在农村老家,还有借宿睡觉的习俗。一般都是家里有红白喜事或者来的客人多,自家的炕不够睡,只好到关系好的本家、邻居家住宿。记得有一年的正月初四,我大概十二三岁,随大人到杨础村的姥爷家拜年(方言称出门),晚上表哥带我到一个不远的舅舅家借宿。那家舅母很热情,知道我们要去睡觉,把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炕烧得热乎乎的,还专门换了干净的被褥。不知是白天玩耍累了,还是那天晚上的炕太舒服了,我竟然倒下就睡,一觉睡到天亮,醒来一摸屁股底下湿了一大片!坏了,尿炕了!小孩一般到七八岁就不尿炕了,而我十几岁偶尔还尿,母亲用多个偏方给我治过,我也很注意白天不“玩火”——不往蚂蚁窝撒尿,但还是没有彻底解决问题。想到自己老大不小的还这样,真是丢死人了,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起床后,我就急中生智,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随表哥若无其事地走了。多年后我早已明白,纸里包不住火,那被子肯定也包不住“地图”。年轻时曾想找机会跟那家舅舅舅母解释一下,买些好吃的去看望他们,碍于面子一直没有成行。等岁数大了再想去时,他们早已离开人世。对当年这段糗事,如果找个甩锅的对象,我想责任也不完全在我,要怪就怪那热乎乎的、无比舒服的炕。

  烟囱冒出的缕缕炊烟,成为招呼下地干活的人回家吃饭的信号,这也是农村一道独特的风景。吃饭时,全家盘腿围坐在炕上的小桌或圈盘四周,吃着地瓜、饼子等家常便饭。尽管是粗茶淡饭,但一边吃饭一边说些家长里短,其乐融融,热气腾腾,这是农家生活的典型场景。我在杨础镇驻地读书时,在二舅家住过一段时间,因为家口大,吃饭时炕上坐不开,表哥们只好站在炕下,多的时候炕上炕下竟有十多人。这样一大家子围在一起吃饭的热闹劲儿,现在农村也见不到了。

  主炕房间是家的心脏,也是家的门面,是重要的社交场所。炕两边的墙上往往贴有年画、奖状,有的是《红灯记》《沙家浜》等样板戏剧照,或者《花木兰》《铁弓缘》等古装剧照。炕头最热,往往是家里长辈或最尊贵客人的位置。记忆中,奶奶盘腿坐在炕头上,就着从木格窗棂透进的光亮,做着仿佛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我们兄弟姊妹四个都是在炕上出生的,炕也是我们嬉闹玩耍的天地。在农村,主人的热情是通过请客人“上炕”来表示的。白天男人下地干活,关系好的女人们就开始互相串门,炕上是她们的“主阵地”,她们或者忙活着针线活,或者剥花生、捡豆子、择菜什么的,大家拉呱说话,一坐就是半天。庄稼人平时顾不上走亲戚,过年后正月开始“出门”。家里来了客人,自然要请到炕上坐,端上茶点,边吃边聊,年景丰歉,亲友近况,无所不谈。中午则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大盘大碗,主客开怀畅饮,热炕伴着酒劲,温馨略带微醺,畅想着来年的丰收景象。有的人家后来建房子专门设了客厅,置办了沙发茶几,购买了餐桌,洋气倒是洋气,但显得冷清些,没有了炕的热乎劲和亲热劲。

  炕还有一个重要用途是冬储。地瓜、芋头是胶东人过冬的主要食物,但它们都怕冻,聪明的人们就在炕下挖地洞储藏。地洞有七八立方米,大半个人高,五六口人家一冬的主食就在里面了。地洞又矮又暗,进去要躬着腰点着煤油灯,里面还可能有乱七八糟的虫子,也可能有渗出的地下水,小孩子一般不太敢下去。现在许多人家的地洞早就废弃,新建的房子也都不再挖地洞。有意思的是,我81岁的二叔至今还在用地洞储存地瓜。他说比放在暖气旁边好多了。

  炕还可以当温床。农家人育地瓜苗、发面包包子、蒸饽饽、生豆芽、孵小鸡等,都离不开火炕。炕体现了中国北方先民的聪明才智,无怪乎有人呼吁将炕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项目。

  三

  新炕用上一两年后,会出现炕不热、冒烟,或者锅灶不好烧等状况,就可能是炕洞哪儿堵了,需要把炕打掉重新盘。

  炕拆除下来的被烟火熏黑的土坯和草木灰,是富含氮磷钾的优质肥料,有谚语为证:“炕土进了田,能顶两三年。”炕虽好,但打炕盘炕,是累活脏活,更是技术活,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一个“盘”字,就说明不是简单地垒坯。古诗中“地炕规玲珑,火穴通深幽”,讲的就是盘炕时,炕洞必须纵横顺溜,不能有任何交错阻滞。盘不好,就可能冷热不匀,还可能倒烟。农村有句老话:“庄稼人怕打炕,生意人怕算账。”继父是打炕盘炕的高手,炕哪里出了毛病,他一看就明白,他没少帮亲戚和村里人家盘炕。前年我在家乡时,正好赶上一次。从打炕到盘炕,继父一人干了整整一上午,浑身上下弄得黑不溜秋,鼻孔里全是黑灰,吐口唾沫都是黑的,但盘好的炕自然是特别好烧。我在一旁根本插不上手,只能简单搬搬拿拿,递个毛巾递个水。

  “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上世纪前期庄稼人的理想。其实一般庄户人家很难有三十亩地,七八亩或十几亩也就心满意足。这不是什么小农意识,而是农民的质朴情感与基本要求。冬日寒冷的晚上,外面北风吹、雪花飘,屋内柴禾烧、火炕热。男主人累了一天,靠在炕头,跷着二郎腿,哼上几句小调。在煤油灯微弱的光线下,女人坐在炕上飞针走线,为一家老少缝缝补补。孩子们的小脸通红,响起微微鼾声,早已进入了甜蜜的梦乡。这幅古老的“山村冬夜图”,满是暖意和幸福。

  前些年,现代化和城市化的步伐越来越快,广泛使用的液化气和电,替代了柴禾等传统燃料,空调、土暖气、空气能的安装部分解决了冬季取暖问题。而生火烧柴、打炕盘炕既麻烦又不卫生,火炕有慢慢被冷落的趋势。所幸的是,人们也在逐渐回归传统和自然,一些农村民宿把打造火炕文化作为亮点,甚至城区的一些饭店也把酒桌摆到了炕上。而在农村的人们,依旧留恋着、固守着、维护着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孕育着一代又一代生命的火炕。

  “门尽冷霜能醒骨,窗临残照好读书。”宋代诗人紫金霜《立冬》诗中的画面,依旧令人神往。寒冷冬夜,坐在家乡热炕上读读书,喝喝酒,是多么温暖惬意又充实的人生啊。(王文明)

法律支持单位:山东助商律师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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