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愿望

烟台日报 2025-12-22 13:46

山是一层一层叠上去的,挤得天空只剩下缝隙。我生长在这样的群山褶皱里,世界是由石头、泥土和望不到头的蜿蜒构成的。

和母亲去登泰山,像是完成一场迟来的仪式。起初脚步还算轻快,石阶却仿佛无穷无尽地生长。话渐渐少了,只剩下呼吸与脚步声相互追赶。到了最后,我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那片朦胧的天际线靠近。

山顶的风凛冽而潮湿。观日出的人群像潮水般涌在悬崖边缘,我们终于寻到一处勉强能够立足的石台。台面齐胸高,石头的凉意透过掌心。我撑起身子准备翻越——就在那一刻,一双温热的手稳稳地托住了我。那股力量来得如此自然、如此笃定,仿佛我曾无数次被这样托举过。回过神时,我已站在平台上。

转过身,母亲还靠在岩壁上微微喘息。她朝我摆摆手,额发被汗水粘在颊边:“你先看,我缓口气。”

此时,东方开始燃烧。

先是墨蓝的天幕渗出一线橙黄,那光亮怯生生地,像在试探。忽然间,积蓄的力量喷薄而出——绯红、金橘、绛紫在天际线处交融翻滚,云层被镶上流动的光边。就在这色彩的盛宴中央,太阳的弧顶探出来了,那样鲜亮,那样决绝,仿佛新生本身就该是如此不容置疑的模样。人群的惊叹声如海浪般涌起。

我低头望去。

母亲竟阖着眼睡着了。她侧靠着岩石,双手松松地环抱着自己,头微微倾斜,像个在颠簸旅途中小憩的孩子。晨风毫无顾忌地掀起她的衣角,几缕银发在越来越亮的天光里闪烁着,像夜退去时最后几颗不舍得离去的星子。

许久,她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正对上我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太阳……出来了吧?”

“嗯,”我指指那轮已经升起的、明晃晃的金色圆盘,“最好看的时候已经过了。”

“你看到了就好。”她笑着说,撑起身子。我伸手拉她,这次她没有拒绝。

去碧霞祠的路上,香火气混着晨雾在殿宇间缭绕。我在神像前跪了很久,把那些在心里翻腾的愿望细细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像在完成某种郑重的交接。起身时,母亲早已站在廊下等我。

“许了这么久,都说什么了?”她问。

我报出一串具体的清单:健康、平安、顺利……她听完点点头,我问她许了什么愿。

“就一句话,”她望着檐角摇曳的铜铃说,“希望一切都好。”

“这也太……”我话到嘴边,看见她眼角细细的纹路在香火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便改了口,“太省事了。”

“心诚就够了吧。”她轻声回答我,又像在对自己说。

下山时已是午后,石阶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我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等她,脑海中想着清晨那股托举我的力量——它并非凭空而来,它来自这些年来无数个被忽略的瞬间:雨中倾斜的伞,深夜留着的灯,欲言又止的关切……它们和泰山之巅的那一托一样,沉默而稳固。

走到中天门时,母亲望着远处层叠的群山,忽然说:“明年,我们去黄山吧?”

“好。”我应道。

那时我会记得,在神佛面前,要许一个和她一样的愿望——简单、空旷,却装得下整座人生的山峦,和所有在日出时错过又重逢的时刻。

(李烁)

法律支持单位:山东助商律师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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