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脂渣,在我的家乡,人们都唤它“肉孜拉”。这名字,一听便知是个谐音词,带着些乡野的朴拙与直白。
肉脂渣的做法是极简单的——取那厚实肥腴的猪板油或大肥肉,切成适口的块儿,置入阔大的铁锅中,用文火慢慢地“焅”。这个“焅”字,用得实在是妙,仿佛能看见那热力是如何耐心地、一丝丝地将油脂从丰腴的肉身里逼将出来。在这一过程中,只听得满锅的“滋啦”声,像是无数微小的生命在油海里欢快地舞蹈,又像是那肥肉在做着最后的、不舍的叹息。
待肉焅得七八分干,用勺子将那清亮微黄的猪油舀起,倒进坛子里,密封珍藏好。锅底剩下的,便是这焦香酥脆的“脂渣”了。想来,先人唤它“肉脂渣”,大约是取其“油脂的渣滓”之意,而后在口耳相传间,成了这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的“肉孜拉”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肉脂渣简直是清贫岁月里的一点金光闪闪的犒赏。
母亲是炼制猪油的好手。她常从市集上买回大块雪白的板油或肥膘,在厨房里施展这“化肥腴为神奇”的魔法。我总爱蹲在灶旁,看着那固态的脂膏如何在温度的劝诱下,渐渐软化、透明,最终化作一锅活泼泼、热腾腾的油浪。而那一块块肥肉,也在欢快的“滋滋”声里,收敛了丰腴的体态,变得金黄、蜷缩,像一个个倦极了的小太阳,沉在锅底。
母亲将炼出的猪油小心地盛进坛子里,那便是我们一家日后炒菜、拌馅的宝贝。而剩下的脂渣,她则会变着法子,将它们点化成不同的菜肴。有时是拿来做馅,包进暄软的包子里。一口咬下,面皮的麦香里,脂渣的油润与焦香猛地迸发出来,是能让人连舌头都一并吞下的。有时是与霜打后格外清甜的大白菜同炒。菜的清冽恰好中和了脂渣的油腻,变得相得益彰。若是逢年过节有客至,母亲便配上葱丝、酱油,简简单单地拌上一小碟,那便是极体面的下酒菜了。
我那时嘴馋,像只等待投喂的雏鸟,眼巴巴地望着。母亲见了,总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用筷子夹起一块最是金黄酥脆的脂渣,吹凉了,送到我的嘴里。那一刻,脂渣在齿间碎裂的“咔嚓”声,与那浓郁的焦香一同炸开,便是童年最顶级的欢愉了。
母亲看着我眯起眼睛,一脸满足地细细咀嚼,脸上便会浮起那种我所熟悉的、混合着慈爱、辛酸与欣慰的笑容。那味道,便连同母亲的笑容,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味蕾与心尖上,一生也难以磨灭了。
如今,街上专卖脂渣的店铺渐渐多了起来。它似乎从往昔家厨里的秘密,一跃而成了大众可以随时享用的市井美味。我有时会特意去买上一些,不单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更像是一种怀旧的仪式。站在那香气蓬勃的店铺前,看着新出锅的脂渣在灯下闪着诱人的油光,听着它们被装入纸袋时发出的清脆的碰撞声,我仿佛又触摸到了那段虽然清贫却被母爱与简单的快乐填得满满的旧时光。
这舌尖上的舞蹈,何尝不是一曲人生的咏叹呢?它记住的,不单单是味道,更是味道背后那一段段有温度的光阴。
然而,人到中年,身体的许多指标便不由分说地亮起了警灯。铺天盖地的医学科普、医院里大夫严肃的叮嘱,像一道道禁令,将脂渣这类食物划入了雷区——高脂肪、高热量,是肥胖、高血压、高血糖的元凶——种种罪名,不一而足。为了那所谓的“健康大计”,我终于痛下决心,要与这童年的挚友割袍断义。
我曾有过一段颇为自律的时光,坚决不碰脂渣。可每每路过那些熟悉的店铺,那霸道而温暖的香气,如同一个无形的小钩子,直直地探入心底,将我那点可怜的决心勾得摇摇欲坠。看着那刚出锅的、犹自“嗞嗞”低吟的脂渣,那股子原始的馋意,便会像地底的岩浆一般,不受控制地滚滚涌出,口腔里的唾液也立刻泛滥成一片汪洋。这时,心里便有个声音在怯怯地辩解:“偶尔一次,应当……无妨吧?”
这般的纠结,让我想起一位朋友。他为人豪迈,古风犹存,向来是无肉不欢的,颇有些水泊梁山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况味。后来他的身体出了状况,被医生严令禁止,被家人严防死守,苦不堪言。他竟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平日坚壁清野,滴肉不沾,待到每月月末,便呼朋引伴,大开“肉戒”,美其名曰“肉友会”。那日,他甩开膀子大快朵颐,务求将一月的亏空尽数补回。过足了瘾,便又回去继续他那清苦的修行。
他将这法子荐予我,言语间不无得意。我虽不知这“堤坝蓄洪”式的法子于健康究竟是好是坏,但那份在欲望与戒律间走钢丝的苦心与机智,却让我深有同感。
于是,我也学了他的样儿,不再强求彻底地断绝。馋得狠了,便去买一小包回家,像是进行一场秘密的幽会。长久不食,乍一入口,那酥脆的质感,那在唇齿间迸射的、混合着动物脂肪最原始芳香的油气,确能带来一种让人心神荡漾的愉悦。
然而,满足之后,紧随而来的,却往往是更深重的懊悔与自责。我会一遍遍地拷问自己:何以如此不济?何以连这点口腹之欲都无法驾驭?明明下了决心,却又轻易沦陷,这意志力,岂非薄弱得可笑?
看来,这自律之路,果然是“道阻且长”。它考验的是一个人的意志力、自控力、落实力与持久力。而这世间,诱惑又无处不在,它们变幻着各种迷人的花样,伺机而动,要将你拉回那安逸而堕落的温柔乡里。
可转念一想,心头又生出另一番见解。人生在世,倏然而逝,如白驹过隙。若一味地用种种清规戒律将自己捆绑得如苦行僧一般,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碰,活得战战兢兢、了无生趣,那么,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其意义究竟何在?这点口腹之欲,这点微末的快乐,竟是连享有的资格都没有了么?
《礼记·曲礼》中虽有“不苟訾,不苟笑”的庄重,却也有“味而献食”的温情。古人亦知享受生命之趣,何况我辈呢?
如此一想,便又觉得,人生贵在适意,活在当下,愉悦自己,想吃的便吃一些,想做的便在规矩内做一些。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或许才是更为通达的人生境界。
这脂渣,吃的哪里是油渣,分明是那一点不肯被规训的、自由自在的魂儿。
然而,这思绪的钟摆,并不会停在某一端。冷静下来,复又思量,这“随心所欲”的论调,也未必全然是真理。彻底的放纵与严苛的禁欲,恐怕都是通往深渊的不同路径。这似乎成了一个两难的抉择:一边是理性的自律,一边是感性的随性,究竟孰是孰非?这恐怕是自古以来便困扰着无数哲人与凡夫的根本命题了。
我于是痴想,或许,我们可以不为二者划分严格的界限,而是让它们彼此融合,彼此让步。譬如,将脂渣这类“不健康”的嗜好,视作人生盛宴中的一味调料,而非主食。不必日日笙歌,但也无需彻底封存。定下一个宽松的规矩,譬如一月一次,或逢着特别的喜事,便大大方方地享用一番。吃时便全心投入,品味那纯粹的快乐;吃罢,则心安理得,继续日常的清淡生活。我想,这并非意志的薄弱,而是一种对自我、对人生的洞察与谅解吧。知其可为,亦知其不可为,而在那“可为”的片刻,尽情尽兴。这,或许便是脂渣教给我的,最朴素的生活哲理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纸袋里的脂渣也已告罄,只余满指的油香与一室的怅然。
那酥脆的焦香仿佛还在舌根缭绕,引着思绪飘向那炊烟袅袅的童年,飘向母亲那慈爱的笑容,也飘向这中年身躯里,那永远在自律与渴望间摇摆不定的灵魂。
这金黄的脂渣,终究不只是一味吃食了。
(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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