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上到县里，从村里到城里，出了平房走进楼房，树林变成楼群，一望无际的田野被密密麻麻的楼体挡住，就连天空穹顶也被楼宇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陌生的黑板，陌生的窗外，陌生的空气，我坐在三楼教室的座位上发呆。

前座的同学，一个陌生的人，转过身来，轻轻一拍我的桌子，一声“哎——”让我茫然呆滞的眼神有了焦点，一张长着青春痘的脸立在眼前。“你是哪儿的？”

我张了张口，不知是大脑没酝酿好答案，还是没调度好器官，嗓子没有发出声音。

“我是古城的。中古城。”同学并不执着于我的答案，他紧接着说。

“古城？”我木木的脑袋开启沉重涩滞的大门，嘎吱嘎吱地放进一串疑问：“古老的城？有多古老？莱阳城的前身？还有前后古城？还是东西古城？”

同学善解人意，这些疑问只在我脑海中沉浮并未宣之于口，他却皆已洞悉，滔滔不绝地给我解起惑来。

“知道吗？莱阳城原来叫挺城，旧址就在我们村，还有东古城和西古城。原来高高的城墙，现在就剩一米多高，小时候我们天天从上面往下跳。那时，我最喜欢坐在牛背上吹柳笛、看落日。”

一句诗从我脑中飘过——“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难道城墙外是牧场？

“咱这儿又不是关外，哪来的牧场？到是有一片草地，有水有鱼，有花有鸟，还有传说。传说有个牧童骑着黄牛，傍晚……”

一阵脚步声响起，老师走进教室走上讲台，同学转过身，我也正襟危坐。老师在讲台上播撒知识的种子，我的脑子里晃着牧童的影子。他骑在牛背上自在地吹着短笛，牛儿在开满花儿舞着蝶儿的草地上自在地长哞。晚霞映照，远山近水都镶着金边，放着红光。

下课后，同学继续。“他的笛声悠扬婉转，在阔远的草地上飘扬回旋。很多牧童不知不觉地被吸引来，跟他一起放牛吹笛，向着夕阳和远山荡荡悠悠地走去。待走到山脚下，他坐下的黄牛突然扬蹄，腾空而起，竟飞到了天上，踩着五彩云霞飞走了。”

原来是个神童。

“听说他每天傍晚都会出现，当年周围的牧童每天都能等到他来。我们天天踩着老城墙骑在牛背上，吹坏那么多柳条也没见他来。他要是真来了，是不是也能带着我到天上看看？听说我们那儿的地下埋着神牛宝藏呢。”同学的语调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脸上的光彩也是一会儿灿烂一会儿暗淡。

后来我才知道，史上确有挺城。《莱阳县志》有载：“挺城，在县南七里，汉属胶东国，东汉属北海国，晋属长广郡，南宋北魏因之，隋省入昌阳。”由此推测，挺城是在西汉时就建立起来的城郡，地址就在今天莱阳古柳街道古城村一带。又据《隋书·地形志》推测，挺城是在南北朝时的北齐天保七年（556年）被废弃的，算来历时700余年。后来，后唐皇帝李存勖为了避他爷爷李国昌的讳，把昌阳改成了莱阳。

挺城下有无金牛不知道，但确实有不少宝贝。听说清光绪年间，挺城旧址出土了一个铜制“汉洗”，圆口直径有四寸，高一寸六分。汉洗雕刻精美，里面镌刻了两条龙，双龙间刻着“天凤元年”四个字。外面纹饰模糊，依稀可辨有龙有凤。底部刻的是两条鱼，两鱼间刻有“富贵长宜子孙”六个字。1954年五龙路修筑时和2003年莱阳九中北校建设时，古城周边都出土了大量半两古钱币。1981年，考古专家在此发掘出大量西汉遗物，如饰有凹弦纹、绳纹的青灰陶片，饰有勾连纹的圆形瓦当，饰有几何纹的砖块，还有少量陶器、铜器等。

地处要冲的莱阳，遭遇过多少硝烟？古城难存古迹，都被战火湮灭。“音遗古城关情切，韵入他乡客恨牵。”生在金元战乱时期的莱阳人赵值思乡心切，在他乡听到笛韵，情更难抑，哪里还禁得住丝雨缠绵？只好“一曲吹深牛背雨，数声冲破陇头烟”。

“落日西风欲暮天，牧童横笛过前川。”秋风吹扬，时光将断壁残垣的飞尘抛洒入岁月的流水，清颓的城墙早已了无痕迹，只有挺城牧笛还在流转。草场变城区，同学天天在楼宇中穿梭。坐骑由黄牛换成汽车，喇叭声比笛声响亮，他却不怎么按响。当他把建筑材料送进千家万户时，心中回响的是不是婉转的牧笛？构筑的是不是挺括的城、金色的牛、五彩的云？

岁月静好的年头，再不用“行人多少伤心事，为尔踌躇亦怅然”。谁不是牧童？谁心中没有一支牧笛？谁坐下没有一只老牛？谁脚下没有一片茂原？在梦想的田野中自在放牧、随性吹笛，只要心中有梦想，何处都是故乡，哪里都是挺城。

（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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