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烟台日报 2025-11-18 09:50

风打着旋儿,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滚儿撞在斑驳的灰墙上。寒气钻进领口和袖管,可鼻子却先一步嗅到了那熟悉的、带着冬日温度的甜香——是冰糖葫芦。

目光循着气味追去,街角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便撞进了眼帘。车后座牢牢绑着个金黄色的草靶子,斜斜地、骄傲地向上伸展着。靶子上,一串串红玛瑙似的山楂球挨挨挤挤,被晶莹剔透的冰糖壳子包裹着,牢牢地扎在草束里。阳光吝啬地挤出云隙,落在那些糖壳上,晃着耀眼的小光斑,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钻石,又像凝结了冬日的精魂,固执地抵抗着周遭的灰蒙与寒气。古人吟咏果品,偶有“胭脂匀注”之句,眼前这一串串糖裹的山楂,才真是把冬日里最鲜亮、最浓烈的色彩,都凝在了这冰晶玉润之中。

卖糖葫芦的老人袖着手倚着墙。他并不勤于吆喝,只隔上好一阵,才从胸腔里悠悠地、长长地送出一声:“冰——糖——葫芦哎——嘞!”那尾音拖得极长,带着一种特有的腔调,在空旷清冷的街巷里颤巍巍地盘旋、飘散,似乎想把空气都染上甜味。这声音有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岁月深处某个温暖的角落飘荡而来,径直钻进耳蜗,又钻进心里,轻易就勾醒了蛰伏的记忆。一声吆喝,便是一把钥匙,旋开了尘封的冬日往事。

裹着棉袄的孩童,攥着几枚温热的钢镚儿,几乎是扑过去的。他们眼巴巴地盯着老人青筋微凸的手——那手稳如磐石。只见他利落地从草靶子上拔下一串,递给小主顾。那冰糖壳子厚厚的,真亮堂,对着光,能隐约瞧见里面山楂圆润饱满的轮廓。

孩童迫不及待地咬下去,“咔嚓”一声清脆悦耳,是冬日里最悦耳的音符。冰糖壳子应声碎裂,无数细小的甜冰晶瞬间在舌尖炸开,清冽的甜味直冲天灵盖,驱散了所有寒气。紧随其后的是饱满的山楂果肉。牙齿陷入那红润的软肉中,酸意便猛地涌了上来,尖锐而饱满,激得舌尖本能地一缩。先是甜得纯粹,接着酸得清醒,两种滋味在口中交融、碰撞、缠绕,激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那酸,绝非寡淡,而是带着山野的底气,在甜味的烘托下愈发鲜明活泼。一枚山楂下肚,舌尖犹自咂摸着余味,那酸早已悄然化作一股回甘,缠绕着齿唇,久久不散。几枚山楂果肉下肚,最后剩下坚硬的山楂籽,被小心翼翼地吐在手心,像是完成了某种古老的仪式,也像是时光不经意间留下的、无法消化的核。

糖壳禁不住唇齿的温度,很快便微微融化开来,黏黏地沾在指尖,迅速地被寒气重新凝住。手指也变得甜滋滋、黏糊糊起来。孩童们也顾不得许多,一边吮着手指上残留的甜意,一边啃着下一颗山楂,小脸蛋冻得通红,嘴角却咧到了耳根,心满意足得像拥有了整个世界。那点狼狈的甜蜜,竟成了冬日街头最生动的注脚。

如今,早非童年攥着钢镚儿跑向街角的年纪。在商超明亮的柜台里,冰糖葫芦躺在精致的塑料盒里,裹着独立包装的糯米纸,山楂个大,糖衣更厚实均匀,卖相无可挑剔。只是指尖触到那冰凉光滑的塑料盒,心头却泛起一层说不清的隔膜。拿起一串,咬一口,“咔嚓”声依旧清脆,糖衣依旧甜,山楂也依旧饱满,甚至酸味也控制得恰到好处,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那滋味,如同经过精心调配的香水,虽层次分明,却失了天然草木的野性。甜是甜的,酸是酸的,界限分明,泾渭了然,仿佛中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再难寻得记忆中那份裹挟着冷风、带着粗粝生活气息的甜与酸激烈交融的酣畅淋漓。

那悠长的“冰——糖——葫芦哎——嘞”的吆喝声,更是如同珍稀的鸟鸣,已在都市日夜不歇的车流人声里,在密集楼宇的缝隙间悄然淹没,再难觅踪迹。似乎连带着那个冷冽与温暖交织、甜与酸猛烈碰撞的旧时光,也被一同卷入了岁月的褶皱深处。

当又一次在街角偶遇那沉默的草靶子时,我忍不住买下一串。冰糖依旧在冬日的稀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轻轻咬开那层脆壳,熟悉的甜与酸再次弥漫口腔。这一次,竟缓缓地品出了一丝新的况味——那甜味里,似乎悄然泛起旧日炉火的暖;而那顽固的酸意深处,也隐隐翻涌着一种更为深沉的回甘。岁月无声,到底是在味蕾上沉淀了些许东西。咽下最后一点酸,舌尖留下的,竟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无声地熨帖着被寒风吹冷的记忆。

(孙福攀)

法律支持单位:山东助商律师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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