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先走了,留他一个人在世上,他怎么办?”

烟海e家 2025-06-24 15:21

一 

  陈老,我的忘年交,今年82岁。他的夫人,我称为沈姐,年近八旬。我本应称她“阿姨”,但她不同意,说叫姐亲近。

  认识陈老有十几年了,仔细想想,陈老和沈姐始终形影不离,好像从未分开过。陈老腿脚不方便,近些年又拄上了拐棍。在我看来,沈姐就是陈老几十年不离身的“拐棍”。

  我去陈老家拜访,陈老正在阳台上摆弄他的花草,有大叶绿植、繁星小花、虬枝盆景,在满眼绿意的掩映下,陈老面色红润,精神焕发。我开玩笑说:“看您现在的状态,您还能再养40年的花草!”陈老眯缝着眼睛,哈哈大笑,忙活得更有兴致了。

AI配图 

  到了这个年龄,便不可避免地聊到生死。沈姐一边给我续茶水,一边不时瞅一眼陈老,然后用很平和的口气对我说:“将来真到了要走的那一天,真希望我们家老陈走我前面。”她看了陈老一眼,说:“老陈啊,你比我早走一天就行,这样我才放心……”陈老嘿嘿一乐:“行,都听你安排……”

  沈姐转过头来对我说:“你看,我们家老陈,干了一辈子工作,生活方面啥也不会做,被我照顾了一辈子。我要是先走了,留他一个人在世上,他怎么办?”在沈姐眼里,陈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像个孩子。

  陈老和沈姐有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成家,很优秀。

  沈姐想了想,说:“女儿也能照顾他,但我还是不放心,我这一辈子做的最主要的事就是照顾他,他习惯了,我也习惯了。我怕,如果我先走了,老陈他适应不了,一下子就垮了。换成别人谁照顾他,我都不放心。”

  沈姐连说了两次“不放心”,好像沉浸在对这件事情的想象中了,她的眼神有些蒙眬虚空,喃喃自语:“再说了,两个人万一生死两隔,死的人是眼睛一闭一了百了,解脱了,痛苦的却是活着的人……”

  “不过,不管谁早走、谁晚走,俩人在那边很快就会见面!”说完,沈姐似乎因为找到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精神一振,从神情飘忽中回到了现实,回过头来又对陈老说:“你说是不是呀,老陈?”

  陈老在花草丛中抬起头,眯着眼微笑着:“是,是,都听你的!”

  于是沈姐一脸轻松,好像圆满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很满意的样子,准备换个愉快轻松的话题了。

二 

  沈姐说这些话时,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接话,不知该赞成她还是该反对她。

  一直以来,我认为,在“爱”面前,“我”是“无我”的,应该心甘情愿地献身、牺牲,“生”,必留给所爱之人。而沈姐,所有的愿望、所有的祈盼无疑也是“无我”的。而且我坚信,如果她认为自己需要为陈老“舍身”“舍我”,她会毫不犹豫。

  陪陈老和沈姐坐了一会儿,聊了点家长里短的话题,我就起身告辞了。

  慢慢走在大街上,明晃晃的太阳照下来,树影婆娑、人来人往、车流如河,恍恍惚惚,心里还在回味着刚才那些对话。

  沈姐说,生死两隔后,死去的人解脱了,而痛苦是由活着的人承受。是啊,我想到了我早逝的父亲,他走后留给母亲的那些痛苦。

  父亲从一个家里穷得吃不饱饭、上不起学的农村孩子,拼搏奋斗成为一个企业的厂长。婚后几十年都是母亲照顾他的日常生活,我从不记得父亲在家里做过一次家务,诸如下厨房、洗衣服,所有生活琐事都是母亲给他安排得妥妥当当。父亲走后,母亲一下子就失去了生活重心,她甚至不知道每天应该干什么,没有父亲的生活对于她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但她又是坚强的,经过了若干年撕心裂肺的痛,她挺过来、走出来了。现在她可以心情坦然、神态平和地回忆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而令我惊奇的是,她说起父亲的每一件事,描述当时的情景、描述父亲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动作,总是极其清晰,细致入微,无论发生了多少年,就像是今天早晨刚刚发生那样清晰。对于父亲的一切,母亲就像一个容量无限的储存器,所有资料保存得一清二楚,从不褪色、从不失真、从不缺损。

  过年时,母亲会把父亲的相框照片支起来放在桌子上,前面燃着三支香,摆着点心、糖果。父亲含笑的目光透过缭绕的烟气看着我们——他的妻子、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三个孙子。我看着他脸上的笑,想说:“父亲,您在那边还好吧?您知道母亲曾因为您的离去而遭受的痛苦吗?好在,她现在已经度过了人生最灰暗的时期,或许,她现在盼望着最终有一天你们会相聚……”

  在阳光下慢慢走着,想着沈姐的话,我又想到了岳父母。

  岳父今年78岁、岳母73岁。过去几年,岳父的身体和体力都很好,精气神很足,家里的大小事情,从厅堂到厨房,全都是自己干,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而岳母一身病痛,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犯起病来经常躺在炕上不敢动弹。

  然而,5年前一场突变,岳父脑出血,住院治疗半年,从过去健步如飞、家里大小活计不在话下的健壮小老头一下子成了一个仅能半自理的风烛老人。睡觉、穿衣、吃饭、站坐需要岳母24小时照顾。此时的岳母,不再三天两头在炕上虚弱地躺着,突然变得很坚强、很能干。

  岳母经常对我们说,她首先要好好调理自己的身体,不能倒下,她倒下了,当儿女的就会被老人累着。她一定要好好活着,把岳父好好照顾到离世,然后她才能安心地走。

  她的话,跟沈姐的话何其相像。

  看着大街上那一排排的楼房、一扇扇窗户,那里面是千家万户、万千家事,演绎着各种爱之深、情之切。

  抬头望了一眼湛蓝的天空、明媚的阳光,我不由得在心里默默祝愿着陈老、沈姐,还有我的母亲、岳父母,以及天下老人——祝你们健康。(戴发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