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山下,从滨海广场走到广仁路步行街,有幢两层高的小楼,我从两扇斑驳沧桑的铁门缝隙里,看到里面一片狼藉。这里是我融入芝罘这座城市的起点。“小楼昨夜又东风”,只是不见昔日的辉煌。
这座小楼是广仁路3号,前身是德国海员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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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仁路步行街资料图
1951年2月,莱阳专署电影队(站)在莱阳城东关吴格庄村专署院里诞生,1958年8月,它跟随莱阳专署迁至烟台市(芝罘)的脚步,在四马路2号落脚,后搬至朝阳街54号。1965年5月8日,在这座小楼里定居,挂着“山东省烟台专署电影发行放映公司”的牌子。
我于1971年初在县城参加电影工作,经常到小楼里开会或取送影片,1978年10月更成为小楼里的一员。
小楼是胶东半岛的电影中心,就像蝴蝶效应,有时这里的一个举动,就会首先在芝罘,继而在烟台地区18个县市的观众中引起轰动。
1
几回回梦回广仁路,几回回在小楼的院子里徘徊,却怎么也走不出去。
小楼过道的东两间屋是电影发行调度科,这里像渤海湾,时常“风起浪涌”。
1965年5月,接上面紧急通知,发行科连夜调配《夺印》、《箭杆河边》等10部影片,配合莱阳、荣成等5县的“四清”运动。
1966年至1967年,这里不断接到上面查封“毒草”影片的电报,近百部影片片盒被贴上封条。但有时还得按照上面的指令,将《燎原》、《清宫秘史》等17部“反动”影片,分批在新中国、大光明影院举行“示众”批判专场,片头打出“内部观看,专供批判”的字样,观众潮水般涌来。
1966年底,小楼的职工载歌载舞迎来《毛主席和百万文化大军在一起》等纪录片,30多部裹着红布的拷贝被各地“请”到影院,芝罘3家影院昼夜连轴转,买票的长龙还是伸向马路。
在这之后的10年间,8部样板戏影片以汇映周(月)或展映季等形式,在各地轮番上映。
1975年,发行科收到一封观众匿名来信,抱怨“国产片新闻简报,朝鲜片又哭又笑,越南片飞机大炮,罗马(尼亚)片搂搂抱抱”。小楼的领导肖经理把信丢进了火炉里。
1977年,发行小屋又开始接到封存影片“解冻”的电报、电话,一批又一批的解禁片、内部片和香港特供片堆满了片库,各地发行员、经理和芝罘区几十家厂矿俱乐部放映员,每日都把于调度员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
还有让于调度更上火的事儿:这天刚上班就接到肖经理的电话,命《简·爱》影片停映。于辩白了几句,肖丢下一句话:“简单的爱也不行!这是领导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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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从芝罘下线后,于调度又接到即墨影院经理的电话,说:“青岛上映《神秘的大佛》,我们县为什么不能?”最后还说:“还我‘大佛’!”不用说,这部影片在烟台地区被“封杀”了。
1979年春,中影公司在交际处宾馆召开全国会议,总经理在讲话中说:“山东的票房,济南市第一吧?”肖经理举手示意:“不是!”“青岛?”肖站起来回答:“烟台!”这个时期,烟台地区的票房收入七八百万元,上缴国家税金近四百万元。小楼的主人成为全国电影发行业的一面红旗。
2
发行屋的东南角坐的是与我同宿舍的李哥,负责农村影片发行,人称大先生。
这天,肖经理会前向全区农村发行科长大讲李哥的故事:挨饿那年,他在东县的饭店里买了一盘包子,还未下口,一位叫“彪弟”的大姑娘盯着他流口水,他把一盘包子全给了她,姑娘边吃边哭着说:“大叔,你不……”肖经理还没讲完,李哥一步闯进来,全场哄堂大笑。
我从这亦哭亦笑的故事里看到了李哥的热心肠,他也从此成为我这位乡下人立足芝罘城的第一个良师益友。
李哥参加工作时在农村电影队赶马车,深知农民渴求电影的心情,他一生用心为农民服务。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一人负责全区100多个农村电影队的影片供应,到了七八十年代,还是他一个人,这时农村电影队猛增到3000多个,其中村办队2600多个。
乡间的夜晚,集镇影院像一颗颗明珠闪烁在千里胶东,而星罗棋布的村电影队,又似天上的繁星跌落人间。李哥每月为这些农村电影院(队)调度数百部影片节目和拷贝,从未有过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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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春,他在奇山宾馆主持召开农村电影工作座谈会,有一个发行员说,他们县有一个队,腊月天飘着小清雪在街头放映钢琴伴奏的《红灯记》,观众廖落,最后只剩下一位老翁。李哥上前紧紧抓住那位发行员的手说:“我们要向这位农民兄弟致敬!会后领我去见见他!”发行员说:“他等着拿他家的桌子呢。”李哥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他从此不断改进排片方法,每日放映双片,最后放映的必是一部农民喜爱的影片。
李哥创造了第一等的工作成绩,省内外有一百多家地市公司的同行来小楼取经学习。
3
小楼二楼西面的6间屋是看片室,只要院中的电铃连响30秒钟,各屋里的人都会到这里“业务看片”,有时是宣传场,请新闻单位看片。
对风传很久的新片,就会请行署大院里的分管领导“审片”,有时领导会当场指示宣传、组织等部门联合下发通知,组织单位观看。偶尔因影片有“副作用”,领导也会说“不要宣传”、“控制放映”,这时公司经理的脸就成了“老阴天”。
1979年春节前,公司周六晚上组织职工家属看片专场,每人发了8张票,看刚“解禁”、还未公映的《乔老爷上轿》和《秋翁遇仙记》。小楼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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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给公司王书记两张票,他已答应把我爱人从县城工厂调到芝罘区来,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不错,不错,我这烟台街上的坐地户,要票的人太多啦!”
这天上午,我把自己关在楼上的宿舍里,琢磨剩下的6张票的分配方案:广仁路东端地区图书馆老丛,把馆藏的全本《金瓶梅》借给我,他是我到烟台街的第一位知己啊,给他一张!
海沿八中的张老师是我的老乡,我刚进城时经常碰壁,是他给我讲小城的人情世故,再给他一张!
同住一条街的话剧团李老弟,他答应把我学写的电影剧本送给他在长影厂的大姐,知遇之恩,送一张给他。
还有,我二妈正在烟台山医院住院,不能忘了主治大夫。对啦,大门朝向烟台山的建筑公司食堂,是我们的吃饭点,这里的徐师傅,花1毛5买一个中菜,给他两毛钱,他能找回8分钱,得给他一张。
最后一张票,送给十字街菜店的马大姐吧,我爱人坐月子时,人家给了一张猪蹄票……
下午快下班时,小楼召开紧急会议:省里在毓璜顶宾馆有个会,与会人员今晚要在看片室里看电影,公司领导要求职工把8张票全部收回来。
这天夜里,小楼门前停满了大车小车,三五成群的观众在大门口转悠,扒门缝的,趴窗户的,久久不肯散去。有位醉汉骂骂咧咧的,还朝着大铁门猛踹了几脚。
4
烟台专区电影公司刚搬进小楼有18男2女,人称“十八罗汉”,大都是城市影院和农村电影的开拓者,在胶东电影从无到有、从普及到繁荣的历程中,他们始终走在全省地市的前列。
小楼的最大特色是领导与职工无隔阂,书记可以戏说经理与职工的“八卦新闻”,职工也可以传播领导的“花边新闻”。
大先生说小楼有“五多”:赵哥的妹多,钱哥的姑多,孙哥的客多,李姐的哥多,还有小楼里的笑声多。
小楼啊,一个欢乐的大家庭!
小楼二楼北面有两间屋是书记、经理的办公室。
王书记原是隐姓埋名的我党地下工作者(他的子女姓赵),1965年底从小楼斜对面的话剧团调来。
有人说他是“外行领导内行”,一度被“打倒在地”。他苦钻苦学,重用人才,带领职工谱写小楼的新篇章。他组建的烟台幻灯队在全国一枝独秀,应邀到大江南北的12个省市示范演(映)出,先后有15个幻灯艺术节目在央视播放。他带队3次晋京为中央领导和全国性的会议演出30多场。
1978年1月14日晚,他们在中南海国务院小礼堂为余秋里副总理和30多位部委领导演出,余秋里把话筒挂在脖子上,对王书记说:“自己放,自己唱,自己动手,来得快,这种宣传形式好!”
电影公司后来搬到迎春里1号,现居青年路原电视台大院,门口挂着“山东省烟台市电影公司”的牌子。
1988年4月30日傍晚,王书记在渤海湾撒网捕鱼,一阵狂风骤雨,老人倒在沙滩上,成群的海鸥在他的上空盘旋……肖经理和大先生过了80岁,前后脚驾鹤西去。那位于调度刚过50岁,就挥手与小楼永别。
小楼当年的好汉啊,还有四五位健在,我有时会陪着他们,或拄着拐杖,或坐着轮椅来到广仁路,久久凝视着小楼……(张守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