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寺街45号是什么地方?
大寺街45号,没有气宇轩昂的敕造金字门匾,没有高大威武的石狮子,没有九龙缠绕盘旋的体量宏大的影壁,没有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
它的门口很小,小到如果两人对向而过,得侧着身才行,或者把另一个人让过去才能通过;也不高,如果高个子从门口通过,说不定会下意识地低一下头。
它的院子也不是很宽敞,只是普通的一个两进四合院,外加东厢西厢,几乎与隔壁邻居家的院子一样,极其普通,和我们胶东的传统民居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你走进去,就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屏住呼吸,仿佛穿越了时空一般。这是什么地方,这么狭小的一个所在,竟有如此大的魔力和魅力?
这里就是如今的莱阳市博物馆。博物馆,几乎每个县市区都有,莱阳的这个博物馆却与众不同。因为它的前身,曾是“三齐科第,大都一姓为多,因而陟巍资、跻贵仕者,珪重组袭,何其盛哉”(吴梅村为莱阳宋琬所作《宋玉叔诗文集序》)的宋琬故居。

二
宋琬故居,现有房屋53间,占地1554平方米,建筑面积770平方米。中心建筑宋琬纪念馆坐北朝南,单层举架式硬山砖木结构。有台明和回廊,有立柱,立柱上还有对联。屋顶是起脊仰合瓦,装有正吻垂兽和走兽。双排柱网,梁架前后带穿枋、七檩七椽。梁枋上设有架云墩,檐檩下设雕花柁墩,檩枋下设花草楣子和雀替。原汁原味,古香古色,是莱阳市仅存的一处完整古建筑。
每一座故居,都如同一个孤独的旅行者,从过去走来,又走向了现在和未来;也如同一个深沉的叙述者,诉说着那些消逝的岁月与过往;又像一个睿智的哲人,为你解答着各种疑问。宋琬故居,便是这样一个地方。以青灰两色为主色调的几排平房,一道约五米纵深的门洞,成了与闹市的分水岭。
一边呈现出的是繁华喧闹,另一边却诠释着什么是古朴静谧。而它,恰好站在了过去和现在的节点上,见证了太多的消亡和新生。即便老态龙钟,也依旧精神矍铄,屹立不倒。
走进故居大门,映入眼帘的是在雕花的立柱上雕刻着的现代著名诗人严阵题写的楹联:云水去又去青山犹在娇雨成词到处皆芳草,日月来复来故里情深软风入诗满目尽梨花,横联是:一代诗宗。
我穿越了这道时空的隧道,与这位“一代诗宗”有了一次面对面的接触和交流。于是,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宋琬为何被称为“一代诗宗”呢?
三
我知道宋琬是著名诗人,先前拜读宋琬的诗作,只略懂皮毛,有雾中看花之感。而在宋琬故居,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了“一代诗宗”,仿佛触摸着宋琬那跳动的脉搏,再读诗作,已是渐入佳境。
譬如,他在《江上阻风》中这样写道:“睡起无聊倚舵楼,瞿塘西望路悠悠。长江巨浪征人泪,一夜西风共白头。”其中“一夜西风共白头”说的是这个漫长而艰苦的夜晚,是在长江上度过的,再加上一夜西风,给人带来的寒冷和不安,于是作者便由此产生了“老冉冉其将至兮”的感觉。“共白头”,表示白浪和白发相映成趣,也暗示了作者在漂泊中消耗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这种意境和穿透力,如何不教人产生强烈共鸣呢?
再譬如,他在《悲落叶》中写道:“悲落叶,落叶纷相接。无复语流莺,飘摇舞黄蝶。朝如繁华之佳人,夕若蘼芜之弃妾。因风起,从风飞,放臣羁客那忍见,攀条揽扼空沾衣。”其词情缠绵悱恻,凄婉动人,令人情不能自已而潸然泪下。
他的诗词风格刚健有力,既有古典的雅致和沉郁,又有现实的悲愤和抒情。他的诗歌反映了明末清初的动荡时代和个人的坎坷遭遇,表达了对故国、故友、故土的怀念和对民生的关怀。杨际昌在《国朝诗话》卷一中说:“施(施闰章)如良玉之温润而栗,宋如丰城宝剑,时露光气。”寥寥几语,对宋琬诗作的评价可以说是相当中肯的。
譬如,在《渔家词》中,他控诉渔民们因“今秋无雨湖水枯”,还得“烹鱼酌酒”招待官府的租吏,最后“只好泣向前村卖网罟”。他把贪官污吏的贪婪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把渔民的凄惨无奈描绘得淋漓尽致,鞭挞了封建社会的黑暗统治,反映了民生疾苦,这在当时“文字狱”兴盛的大背景下,还如此“时露光气”,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康熙以来诗人,无出‘南施北宋’之右,宜城施闰章愚山,莱阳宋琬荔裳也。”清代著名诗人王渔洋在《池北偶谈》中如是说。于是,“南施北宋”成了流传至今的诗坛佳话。
“始琬官京师,与严沆、施闺章、丁澎辈酬唱,有‘燕台七子’之目。”《清史稿·文苑·宋琬传》中如此记载。因在清朝顺治时期,宋琬与这六个诗人常相来往,相互唱酬,时称“燕台七子”。著有《安雅堂集》《二乡亭词》。
宋琬的诗在清初极负盛名,时人读宋琬的诗,慨然感叹曰:“今日诗宗,乃在莱阳。”因而宋琬便有了“一代诗宗”之誉。
四
我的疑问还在继续,难道宋琬仅仅是文采斐然,在诗坛上享有盛誉吗?
其实,他在为官从政上,更是政绩卓著,有着良好的口碑,是一个一心一意为老百姓谋福祉的好官,一句“先人俱出牧,清白是良弓”,传诵至今。宋家“一门三进士”,尽管身份显赫,但是传承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清白家风。
莱阳宋氏一族繁衍生息,到宋琬一代已绵延十二世,人口数以百计,无论岁月怎么变化,其清正廉洁、刚正不阿的人生态度和家风却代代相传,为族人树立了行为楷模和典范形象。宋家不论官品大小,无一例外的是,只要为官一任,便造福一方。
宋琬的高祖宋黻是明代莱阳第一个进士。最初任户部主事,负责发放辽东军饷。他的前任官员与监军头目相勾结、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并行宴请与送礼之风,损坏了广大官兵的利益。宋黻一到任,随即革除了这些陋习,把实惠归于将士。在担任浙江按察使期间,用刑论法,惩恶雪冤,始终保持着清正廉明的本色。宋琬的曾祖、祖父都以善行、孝行名世。宋琬的父亲宋应亨是明末抗清英雄,为官清廉,多施惠政,大行教化,深得民心。崇祯十三年莱阳饥荒,人有相食。宋琬的父亲开仓赈粟,活数千人。离任后,百姓念其功德,在城外为之建祠,称为“益咏堂”。甚至连盗贼都依礼下拜,并且相互告诫说:“宋公有德于民,祠不可毁。”可见百姓对其爱戴之深。
宋琬初登仕途,便主政税务,恪尽职守,“吏事精敏,榷税溢额至五万七千余两”,政绩斐然。“可怜半秦民,骨肉毙陶穴”,这是宋琬1654年出任陇右道(又名陇西道)佥事,目睹了甘肃秦州大地震之后的惨状写下的。他忧心如焚,一面向朝廷申报,希望得到朝廷的资助;一面不惜变卖部分家产房产,托人从家乡莱阳寄来,并“捐俸银救济灾民”,帮助百姓们重建家园;加之以工代赈,修筑秦州城南河堤(史称宋公堤),把大地震的损失降到最低。因救灾有功,他被钦赐蟒服并加晋一级。1672年,他出任四川按察使,“夺豪强所占城中隙地及郊野久废闲田,使穷人任耕乘屋,以为永业”。四川经济得以恢复,民众生活得以安定,民风为之一新。在他离任时,当地百姓涕泪挽留,十里相送。
五
就是这样一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官,为什么却命途多舛,一生坎坷,多次入狱呢?我的疑问不得不继续着。
由于宋琬的父亲和其他同族先辈曾经抗清且誓死不降,而宋琬蓄辫做了清朝的顺民,于是被不怀好意的人拿来说三道四。顺治帝最终听信谗言,将宋琬逮捕入狱。这完全是一场冤狱。在狱中的郁闷、孤苦、屈辱和愤懑,再加上对家人的思念和担心,导致他在狱中几近发疯。这是顺治七年(1650)发生的事,顺治八年(1651)夏日,宋琬出狱后,官复原职。出狱后的宋琬很长一段时间都挣扎在精神压力之下而无法自拔。
顺治十八年(1661)秋,族人宋奕炳诬告他与义军首领于七通谋,被下诏入狱。这一次是全家被抄,其家人也被押送京城入狱。两年后,清廷认为“穷治无迹,证虚不当坐”,将其释放。此时宋琬已无家可归,只好漂泊江南,寄人篱下,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曾经读过宋琬一首《狱中对月》:“疏星耿耿逼人寒,清漏丁丁画角残。客泪久从悉外尽,月明犹许醉中看。栖乌绕树冰霜苦,哀雁横天关塞难。料得故园今夜梦,随风应已到长安。”这首诗写的就是宋琬狱中的情景。
其实,拜访宋琬故居,我就是想让心中的疑问找到答案。
趁着这次近距离的接触和交流,我心里在问燕台才子宋琬:“1651到1661年间,也就是你48岁到58岁这整整十年,是怎么度过的?”一个回答从时光深处传来,宋琬告诉我:“不是在狱中,就是奔波在鸣冤的路上,并且还要不断地变卖家产和房产,赎回我清白之身。”
这十年,人生年华最为成熟的十年,宋琬都是在入狱出狱、再入狱再出狱中度过的,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受到了无以复加的摧残,其身世之惨烈为同世所罕见。面对长达十年的这样的人生折磨,宋琬却很少有士大夫那种自怨自怜的哀叹,更多的是直面现实的勇气和正直不屈的悲愤。这在他的一首长律《诏狱行》中揭示得淋漓尽致,每个字都能看到那熊熊燃烧的怒火。“白骨交撑裹赭衣,残骸谁敢收黄土”,借先朝旧事喊出内心的愤怒,一语中的,清初冤狱之盛的凛冽寒风,消蚀不了宋琬的铮铮风骨。“王者杨、左辈,颈血于此丹”,宋琬又时时以左忠毅公精神激励自己,他那种忠义之气、正直之心,惟苍天可鉴。
我漫步在宋琬故居这狭小的庭院和展室中,甬路上的每一块青石板,院子中的那棵冬枯夏荣的老槐,后院的那丛青竹,展室里的那尊塑像和那本诗集,无一不在讲述着当年的故事。宋琬,这位名震一时的一代诗宗,这位爱民如子的清官,这位命运多舛、一生坎坷的赤子,曾在这里度过了他纯真的少年时代。他又是从这里走了出去,走向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但是他知道根还在这里,于是为这片梨花盛开的故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刘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