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1966年前后，那天，父亲领着我从青岛中山路北首走过，当经过堂邑路4号门前，父亲稍稍停下脚步，对我说，他原先开的天成栈绸布店，就在这里。

　　

　　我的父亲原名朱治洛，号景阳，1917年生于芝罘南郊朱家庄一个普通农家。1930年，父亲刚满14岁，高小毕业后，便到烟台一家绸缎庄学徒。他聪明肯干，很得老板赏识。1936年，父亲的老板到大连天津街设分店，任命我父亲为二掌柜兼财务总管。

　　

　　父亲做生意是把好手，但他实在不想在东北呆下去了，因为，“日本鬼子太坏了，欺压中国人，日子没法过了！”1944年秋，父亲来到青岛，在中山路上另起炉灶，自己开了个天成栈绸布店，他对绸布生意是内行，生意顺风顺水，每年都有盈余。

　　

　　朱景阳（右一）与其他店员合影

　　

　　那天，父亲站在天成栈绸布店旧址前，跟我讲起一桩旧事，这件事，他之前从未对家人讲过。

　　

　　1949年，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蒋家王朝已摇摇如坠，大半个中国已经解放了，大批的解放军政工干部来到地方担任主要负责人。这时，一位名叫赖可可的解放军干部调任中共胶东区委书记。当时胶东区委辖东海、北海、西海、南海、滨北、烟台、青岛等二十几个地方。至1949年4月，除青岛市还在国民党的控制下，胶东地区已经全部解放。

　　

　　为了早日解放青岛，防止国民党在撤退时大规模地破坏青岛市，1949年5月10日，赖可可化装进入青岛市区，指导青岛地下党组织加紧策反国民党军队。

　　

　　潜入青岛市区后，赖可可发现，国民党特务机关对局面控制得很严，尤其对没有青岛户口的外来人员，盘查极为严格，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立即逮捕，严刑询问。赖可可只好扮成乞丐，混在市里开展工作。

　　

　　可能国民党特务机关已获悉情报，5月13日上午10点多钟，青岛市区突然拉响了警报，全市的警、宪、特全部出动，市区戒严，对路上没有正当职业或拿不出身份证明的人员，一律押送警察局，严加盘查和审问。

　　

　　敌人的行动指向很明确，就是想抓住赖可可，进而破坏青岛的中共地下党组织。

　　

　　这个时候，赖可可正走在中山路北头与堂邑路交界处，忽听警报大作，人们慌忙奔走回家，商店纷纷关门上锁。如果此时此刻遇到警察，麻烦可就大了。赖可可急中生智，一闪身进了距他最近的一个商铺——堂邑路4号、我父亲的天成栈绸布店。

　　

　　店里的伙计们正在上门板，准备打烊，突然闯进一个陌生人，可把父亲朱掌柜吓了一跳。

　　

　　定神一看，是一个乞丐，朱掌柜马上对他说：“走吧，走吧，现在戒严了，区警察局三令五申，所有市民商铺不许容留不明身份的人员，如有违犯的以通共罪论处。”朱掌柜是个老实本分的商人，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但赖可可一听朱掌柜说的是烟台话，马上诚恳地说：“您是烟台人吧，我也是烟台人，生活所迫刚来到青岛，无家可归，如果让警察抓去了，就遭大罪了！请掌柜的给个方便暂避一下吧，戒严完了我马上就走。”

　　

　　朱掌柜听到此人一口烟台话，老乡遇到麻烦，不能坐视不管，乡情与怜悯之情交织在一起，于是，朱掌柜就说：“进来吧，去洗洗脸，收拾一下歇歇吧。”

　　

　　这时，朱掌柜已经想好了退路：万一警察进来查户口，就说昨天招来一个店员，还没来得及去上户口；如果警察不来那就更好了，少了麻烦，等到戒严结束就放他走。

　　

　　赖可可洗漱完了，完全变了一个人，根本没有一点乞丐的样子了，倒很像一个普通的市民。

　　

　　朱掌柜冲了一壶茶水，两人边喝边聊了起来。老乡相见，说得很投机，不觉到了中午时分。朱掌柜说：“我也没拿你当外人，我们午饭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吧。”赖可可很感动，连连点头称好。店里的工作餐是四个菜加馒头，赖可可真是不见外，吃了两个四两的馒头和一些炒菜，很是高兴。

　　

　　下午3点多钟，戒严结束了，赖可可千恩万谢告辞而去。

　　

　　1949年6月2日，青岛市迎来了解放。

　　

　　6月3日下午，朱掌柜收到一个请柬，打开一看，是“青岛人民政府邀请朱景阳同志于明天，即6月4日上午到汇泉公园广场，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青岛入城式观礼”以及“出席在交际处庆祝解放青岛的晚宴”。朱掌柜拿着请柬有点困惑：在青岛，像自己这样的小商铺比比皆是，怎么会专请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掌柜呢？

　　

　　不管怎样，第二天，朱景阳还是准时赴约，拿着请柬对号入座来到汇泉广场观礼台上。

　　

　　上午10点大会准时开始，主持人说：请胶东区委书记赖可可讲话。朱景阳侧目一看，主席台上这位精神焕发的区委书记，不就是自己在20天前救的那位乞丐老乡吗？

　　

　　当然，他很快明白了他今天获邀观礼的缘由，想不到自己居然为解放青岛做出了贡献，朱掌柜真是感到由衷的高兴。

　　

　　区委书记赖可可在主席台上宣布：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青岛市入城式现在开始。在雄伟嘹亮的进行曲伴奏下，入城部队以10路纵队，依次走过主席台，其中有步兵、炮兵、骑兵、工兵等威武雄壮的英雄部队。

　　

　　入城式结束后，庆祝大会晚宴在栈桥附近的交际处举行。晚宴上，赖可可举着酒杯来到朱景阳桌前，大声说：“老朱，来，我们共同庆祝青岛解放了，感谢你对我的帮助和盛情款待，我还欠你一顿饭来，哈哈！”

　　

　　他们俩倒是心知肚明，在座的朋友们却不明就里。但两人并不解释，大家共同举杯，庆祝青岛解放。

　　

　　从此，两人没有再见过面。

　　

　　这件传奇般的旧事，父亲只在1966年那天跟我讲过一次，后来直到他晚年，偶尔又跟我提过一次，除此之外，他甚至没跟其他家人讲过。

　　

　　“施惠毋念，受恩莫忘”是父亲的座右铭，他一生淡泊名利，用行动实践了他的信条。

　　

　　本文由朱玉成撰文供图  张昭璞整理